徐裕斐
在两宋交替的烽火与尘埃中,赵鼎的十四首咏梅诗如同一串散落的珍珠,串联起他从北宋士大夫到南渡名臣的人生轨迹。梅花于他,从来不是单纯的自然景物,而是精神镜像、情感的载体——月下的梅是清雅的知己,山中的梅是寂寞的同路人,道中的梅是乡愁的寄托,忆中的梅是岁月的见证。这些绽放于诗行的梅花,终与他“力抗金兵、三起三落”的一生相叠,成为其品格与情怀的生动注脚。
洛中月色: 初识梅的疏雅闲静
北宋宣和六年(1124)的洛阳,三十九岁的赵鼎正任河南洛阳令,彼时天下虽隐伏危机,但他的人生尚处在平顺的坦途。这段岁月里,他的咏梅诗满溢着士大夫特有的闲情雅致,笔下的梅花总与月色相伴,晕染出淡灰色的幽静意境。
《洛中次韵河南令王子与观梅》便是此时的佳作:“桃李丛中独立难,自怜孤艳怯春寒。微风只解分香去,流水犹能照影看。冷落霓衣慵按舞,斓斑妆粉未胜冠。留连芳酒无嫌晚,要与凉蟾共倚栏。”春日里,桃李争艳,梅花却独守孤艳,在料峭春寒中自持风骨。微风带走它的清香,流水映照它的倩影,零落的花瓣如褪去华服的舞者,纵然妆色淡去仍不改姿态。诗人举杯留连,不愿辜负这月下梅景,“凉蟾共倚栏”的画面,将人对梅的欣赏与对清雅境界的追求融为一体。这里的梅,既是自然之物,更是诗人心中高洁人格的投射。
次年二月初八,赵鼎与六位友人相聚独乐园,夜饮梅花下分得“流”字,写下“南州竹树相庇庥,步随流水寻清幽。尚嫌白日多喧啾,少待月出东南陬。黄梅一株香飕飗,青苹浮水涵春洲。那知落雪纷满头,但觉香露沾衣裘”等诗句。他特意避开白日的喧嚣,待月色升起方赴梅约,可见对这份幽静的珍视。月下黄梅清香浮动,与水中青苹相互照映,落雪沾头竟浑然不觉,只在意梅露沾衣的清趣。这份沉浸,是对俗务的暂时超脱,也是士大夫精神世界的生动写照。
更令人动容的是《独乐园夜饮梅花下再赋》:“我有一樽酒,为君消百忧。当春梅盛发,去作花间游。嫦娥从东来,爱此亦迟留。便欲买花去,玉玦恋枝头。花动月光乱,月移花影流。横斜满杯盘,酒面香浮浮。举觞吸明月,与花相劝酬。君若不尽饮,恐为花月羞。缅想李太白,对酒无朋俦。当时明月下,还有此花不。”诗人携酒访梅,想象嫦娥也为梅驻足,花动影摇间,月光与花香一同落入杯盘。他举杯与花月相酬,还遥想李白当年是否也曾有此雅兴。此时的咏梅,承袭了林逋、苏轼的闲逸传统,却少了苏轼“月落参横”的深沉,多了几分从容自得,恰如他此时尚未经历宦海沉浮的心境。
黄冈山雨: 梅边的寂寞与坚守
靖康之变后,宋室南渡,赵鼎的人生陡转直下。南宋绍兴元年(1131),他谪居常山县黄冈山永年寺,昔日的洛阳闲官沦为山间逐臣。此时重逢梅花,诗中的月色淡了,雨意浓了,梅花也染上了凄清寂寞的底色。他写给姻家范冲的《次韵元长观梅三首》,字字皆是心声。
第一首云:“曳杖山间自探春,雨余梅意已清新。兵戎草草伤沦落,一醉花前有几人。”拄杖独行山中寻春,雨后梅花虽显清新,可“兵戎草草”的现实如影随形。昔日洛阳同游赏梅的盛景已成过往,如今花前独醉,纵有梅香相伴,也难掩沦落之伤。范冲在原诗中以“和羹”典故赞他有宰相之才,劝他暂以梅花为友,可这份宽慰终究抵不过乱世的沉重。
第二首更见心绪:“种柳栽花旧惜春,不知春色为谁新。年年青眼樽前客,只有寒梅是故人。”往昔种柳栽花的惜春之情犹在,可历经战乱,春色再新也不知为谁而开。仕途沉浮中,阅尽人间冷暖,唯有寒梅年年如约开放,成为最可靠的“故人”。这株梅,早已超越了自然物象,成为诗人在逆境中坚守本心的精神寄托。
第三首“归来醉捻一枝春,照影凉蟾过雨新。不似霸陵愁醉尉,穿云渡水寂无人”,则在寂寞中透出几分傲骨。醉后捻梅,月光照影,虽无他人相伴,却也不必像霸陵醉尉那般看人脸色。此时的梅,是他孤独中的慰藉,更是他不愿妥协的人格象征。黄冈山的风雨中,梅花与诗人一同经历着命运的考验,彼此见证着那份未曾磨灭的清节。
道中寒香: 梅里的乡愁与风骨
南渡后的岁月,赵鼎多数时间在颠沛中度过。建炎三年(1129)至绍兴三年(1133)间,他从越州到明州,谪居常山后再到洪州,一路风霜,一路寻梅,笔下的梅花渐渐融入了浓浓的乡愁与不屈的风骨。
建炎三年九月,在《自越趋明上虞道中和季申梅四首》中,梅花已成为诗人的自我写照。“孤标亦自惜幽姿,折赠行人第几枝。万斛清愁江上雨,曾看结子欲黄时”,梅花孤高的姿态恰是他的自画像,江上风雨中的清愁,既是羁旅之苦,也是家国之忧。“天与清芬心自知,丛林深处出纤枝。发明无限春消息,正是风霜作恶时”更显精神:纵然身处丛林深处,纵然风霜正盛,梅花仍能吐露芬芳、传递春信,这份坚韧正是他在乱世中坚守的写照。此时的他已不再沿袭“苏黄”(苏轼、黄庭坚)以“美人”喻梅的传统,而是让梅成为自己精神的直接化身。
同年十二月,定海途中的风浪里,他写下《定海路中观梅》:“傅粉生香作意开,柔情似欲挽人回。犹怜行役匆匆去,不是寻芳得得来。姑射山头若冰雪,谢家林下绝尘埃。空江月落东风冷,谁并孤舟一笛哀。”梅花如姑射神女般冰清玉洁,仿佛在挽留匆匆赶路的行人。可他并非为寻芳而来,而是身负使命的行役者。月落江空,东风料峭,孤舟上的笛声与梅花相伴,满是漂泊的孤寂。这份哀婉,是个人境遇的慨叹,更是乱世中士人的共同心声。
绍兴三年三月,江西靖安道上的梅花,终于将乡愁与国恨推向极致。《靖安道中见梅》写道:“尘容俗状早知非,脱迹归来喜复悲。陇上人遥千万里,江边花发两三枝。兵戈阻绝书难到,雪霰飘零雁去迟。跃马东风一回首,落英还与泪纷披。”此时他虽被重新起用,可北方故土仍在金人铁蹄之下,“喜”是宦途重启之喜,“悲”是家国沦丧之悲。江边两三枝梅花,勾连起千万里外的亲人,而兵戈阻断了家书,连传信的大雁都迟迟不至。东风中回首,落英与泪水同落,梅花早已成为故国与亲人的象征,承载着南渡士大夫最深沉的伤痛。
忆里梅痕: 岁月的怅惘与温情
除了眼前的梅,赵鼎诗中还有忆里的梅,那些与故人、往事相伴的梅影,更添岁月的厚度。靖康元年(1126),身处乱象初显的汴京,他写下《京师次韵邵泽民忆拟江梅花》:“忆并条山访云屋,渡水凉飙散芬馥。一枝璀璨端可人,步绕微吟揩病目。作意题诗向我夸,只今窗户知谁家。伶俜瘦马京尘恶,障面羞看檐上花。”
昔日与邵泽民同游条山,梅花芬芳璀璨,两人绕花吟诵的雅事历历在目。可如今,京城尘土飞扬,昔日的窗舍早已易主,他骑着瘦马独行,竟羞于再看檐下的梅花。往昔的梅香与今日的尘嚣形成鲜明对比,物是人非的怅惘跃然纸上。梅花在这里串联起友情与岁月,成为衡量境遇变迁的标尺。
而绍兴三年年初的《建康得家书寄元长观梅诗因次其韵》,则在乱世中透出一丝温情:“东风一纸平安信,闻道黄岗春已来。传语吴生好看客,梅花应似去年开。”东风送来家书,得知黄冈春至,诗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里的梅花。他托人照看梅花,相信它定如去年般盛开。这株想象中的梅花,承载着对家人的牵挂、对故地的思念,更藏着对和平岁月的期许,在兵荒马乱中显得格外温暖。
从洛阳月下的疏雅,到黄冈山中的寂寞,从道途之上的悲怆,到记忆深处的温情,赵鼎诗中的梅花始终与他的人生同频共振。这些咏梅诗或许没有陆游“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决绝,却有着南渡初期士大夫独特的心灵轨迹。千年后的今天,我们读这些诗,仍能从梅影中看见那个在乱世中坚守的身影,感受那份梅花般高洁不屈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