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材运
母亲弥留之际，我们兄弟姐妹为她的后事着想，闲聊时有意无意想套下她的口风——逝后想和谁葬在一起。父亲早就去世了，他的墓旁还有剩地，只要母亲愿意，我们可以将父母合葬。况且，母亲平时没少讲父亲在世时的各种好。“还是和你们奶奶葬一起吧！”母亲一点也不避讳我们讨论她的后事，但她选择和奶奶毗邻而居，让我们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在家里，我们最讨厌的是奶奶，最惧怕的也是奶奶。她老人家尽管缠着小脚，但长得牛高马大，对我们也非常严厉，从小没少打骂我们。因为爷爷、父亲去世得早，家里是奶奶当家，她对她的长孙、我们的大哥有着赤裸裸的偏心，有什么好吃好穿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大哥。最过分的一次是集体化时代，生产队为了充分利用早上阴凉的时间，创造最大化的生产效率，减少来回路上无谓的时间浪费，“双抢”期间，让家属送早饭到田头。奶奶只给大哥饭盒里埋两根油条，其他弟妹只能吃腌菜豆腐乳。尤其让我们气愤的是，作为我们的母亲，对这种不平等逆来顺受，从来都不敢为我们说句公道话，对奶奶只有敬畏和谦卑，唯唯诺诺，一点立场也没有。我们无法理解，甚至无礼到骂母亲是不是从小当小媳妇（童养媳）当惯了，直不起腰身了。
母亲脾气一向好，不气不恼，跟我们说起了一段遥远而难以启齿的往事：民国三十三年（1944），日本兵侵犯衢州，从龙游南部一路烧杀抢掠，过溪口，突破草鞋岭国军防线，向全旺镇疯狂杀过来。日军以装备上的绝对优势，大炮、飞机从陆、空双向开路，打破了黄金山、茶山、丈母山的国军围歼阵势，全旺镇很快就失守了。爷爷、父亲都跑到饭甄山去避难了，奶奶缠小脚爬不了山，母亲年龄小，两人心存侥幸躲在家里。
攻下全旺后，一帮日本兵到我们家收鸡蛋，发现了母亲，因为言语不通，其中一个日本兵就指指母亲又指指我们家楼上，再指指楼梯，比划了老半天，母亲才明白，这个日本兵是让她躲在楼上，然后撤去楼梯，这样就没有人能上得去了。母亲当时心里觉得都说日本佬坏，但这个日本佬心眼倒是挺好的。
夜幕降临，母亲就依计躲在楼上。一个日本兵扛着枪，径直来到我家——正是白天那个让我母亲躲在楼上的日本兵，他企图侵犯我母亲。母亲拼命呼救，奶奶闻声赶到，迅速堵在门口，一把死命抱住日本兵，高喊母亲快跑。母亲顾不上死活，从楼上纵身跳到饭桌上，一溜烟往山里跑，才得以逃离魔爪。日本兵恼羞成怒，举起枪托狠狠地砸向奶奶的头上，鲜血喷涌而出……奶奶额上正中一道长长的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自此，母亲对奶奶言听计从，她是用一辈子的孝顺来报答奶奶的救命之恩。
试问有哪家婆婆在荷枪实弹的凶残的日本兵面前，可以为媳妇拼命的？
沉寂，黑夜里死一般的沉寂。我们忽然觉得奶奶没有那么可恶，相反，现在回想起她魁梧的身影，似乎比以前更加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