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帆
母亲年轻时模样清秀,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当年,父亲去她家做木工活时看上了勤快的她。那时她才十六,比父亲小七八岁。经媒人撮合,她从乡下嫁到小镇上——在当时算是嫁得好了。父亲英俊帅气,有一手木匠手艺,婚后几年,两人恩爱。
父亲想闯一番事业,结果办养殖场失败,外出办厂又赔光积蓄,还欠了一身债。他脸皮薄,怕被人戳脊梁骨,为了不拖累家人,他对母亲说这辈子不翻身就不回来了,劝母亲趁着年轻,带着孩子另找人家。
母亲斩钉截铁,“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就算要饭,一家人也得在一块儿!”
身高一米五的母亲,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艰难的生活。我家挨着菜市场,每天凌晨三四点,母亲就起床去“抢”便宜新鲜的菜。她用借来的钱买了辆载重自行车,后座装着两个大竹筐,批满菜就往乡下赶,一路叫卖。
母亲个子小,上车都费劲。我常看见她踮着脚尖,一手扶车把,一手扳车座,身子歪斜着才勉强跨上去。后座的竹筐塞满水灵灵的青菜、萝卜、豆角,压得严严实实。她在窄巷里左摇右晃,像随时要倒,却又倔强地稳住,小小的身影晃悠悠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乡下的路坑坑洼洼,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母亲风里来雨里去,一天要在土路上蹬几十里。回到家气都来不及喘匀,她又一头扎进菜地和父亲一起忙活。
后来我到县城读高中。有一个冬晨,霜重天寒。宿舍门被轻轻敲响,开门,竟是母亲!她包着旧围巾,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眉毛鬓角结着白霜,那辆沾满泥点的自行车歪在一旁。
“天冷了,怕你吃不好。”她喘着粗气,从车把上解下鼓鼓囊囊的旧布袋塞给我,里面是几个洗得发白的玻璃罐头瓶。“自己家的腌豆酱,还有腌菜猪肉,夹馒头、拌饭都香……”她说。
从家到县城几十里,她天不亮就出发,只为送这几瓶豆酱、腌肉。看着她冻裂的手、额角汗水打湿又冻住的头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叮嘱“好好念书”,便转身推车走了。我望着她费力地蹬上车,在灰蒙蒙的冷雾中摇摇晃晃远去。
我小时候嫌母亲没文化,常顶嘴。父亲因生活不顺心,有时会冲母亲吼,摔东西发泄。母亲从不还嘴,常背过身去,肩膀耸动,偷偷抹泪,然后把屋子收拾干净。
磨难再临。父亲四十多岁中风,按照当时的医疗条件,根本不可能医好。可是,母亲偏不信,给父亲端屎端尿、按摩翻身。在一家人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的病奇迹般好了,还能帮家里干活。
母亲没读过书,不会讲大道理,但她用一辈子,把“坚强”二字一笔一画刻进我生命里。母亲的坚强,是被生活压趴下还能咬着牙从泥地里撑起,是心里再苦也要把热乎饭菜送到孩子手里,是自己累得快散架也要把几近破碎的家一片片粘好。她教会我:人活一口气、一股劲。只要这口气在,这股劲不松,再难的日子,也能一步步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