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悠
在老家,乡亲们将代代相传的谜语称为“野谜”,大概是要和印在书上的谜语作区别。这些谜语充满乡野气息,如花朵般有形有色,又如露珠般可掬可感,极鲜活地钻进孩子们心间。大伙将出谜猜谜的游戏称为“打野谜”,奶奶是村中最会“打野谜”的人之一。
暑气冲天的夏夜,诸事忙完,儿孙们围着奶奶坐在院中,一边乘凉一边听她闲聊,家族旧事、村庄典故、神怪传说……年幼的我听得入迷,常常连鼻涕滑到嘴上也未察觉。奶奶便转了话题,说要打个“野谜”让我们猜。她随口就来,“两只江北狗,溜到家门口,请来五兄弟,抓了它就走。”我们面面相觑时,奶奶掏出手帕为我擦去鼻涕,几个孩子立时恍然大悟。顺着话题,奶奶和我们继续打“野谜”。
“金钱山上有个老人家,无手无脚会咬人家”(谜底:荆棘),“金钱山中有个红扁桶,打得开合不拢”(谜底:金樱子之类的野果)……奶奶指着不远处那座叫“金钱山”的小山说出一个个谜面让我们猜。我常一边思忖一边对着小山发呆,总觉此山真神奇,能生长出这些千姿百态的谜语。后来在学校和同学玩猜谜游戏,我才知道各村的“野谜”都有相同的特点,会将本村标志性地点作为谜面的一个要素。
奶奶脑中所藏“野谜”颇多,农具家什、花草鸟兽、自然景观、生活琐事……仿佛万事万物皆可入谜。她能讲的故事更多,常会将故事和谜语融在一块,让谜面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奶奶喜欢讲她的身世。她的老家在江西,自小随父亲流落到此,十三岁便成为童养媳。她将自己比作“金枝玉叶山上飘,流落人间冷水浇。为了收得一把米,让人绳索捆在腰”的粽子。随着爷爷家道日渐中落,她更是吃尽生活的苦。忆及自己和父亲穿着草鞋挑木炭去城里换钱的景况时,“小时青青老来黄,拷打成双作旱船。送君千里终有别,去旧迎新抛路旁”(谜底:草鞋);讲到冬夜一家人只有一床破棉被时,“平平山上一块板,这边拖来那边喊”(谜底:被子)……她幽默带泪的述说中尽现生活的不易。可是,再苦再难,她终是用双手养大了爸爸、叔叔一大群孩子。当她让我们猜“生在深山是圆家伙,死在凡间是扁家伙,放倒是个直家伙,发起威来是个弯家伙”时,眼里透着刚毅,就如谜底扁担那般,腰杆再弯也担着生活的重压。
听着奶奶这些泛着酸苦的故事和“野谜”时,我也对她“野谜”般的身世充满好奇。从未读过一天书,这些长长短短的故事和俗而不庸的谜语,是怎样印入她的脑海的?一辈子柔弱地藏在爷爷威严里的她,怎么会成为村里唯一抽烟的女性?只是我那时太小,无法从她零零碎碎的叙述中完整地串起她的人生。我更多感受到的是她对我的宠爱。我是家中长孙,又在中秋节那夜出生,在几个孙辈中读书成绩最好。她认为我“八月十五子时”的出生时辰同戏文里的某位主角相同,以后也能如他般光宗耀祖。于是,她总会给我讲些戏文里贫穷人家孩子读书中举的故事,时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甚至那些与学识有关的“野谜”也只说给我听,像“四方城里百万兵,分开上下两队清。上边兵强一当五,下边兵多听号令”(谜底:算盘),“长短厚薄一块糕,里面芝麻千千万。处处要从嘴边过,有它一世吃不光”(谜底:书本)之类。
随着奶奶离世,随着离开故乡日子渐长,那些浓缩了奶奶和乡亲们生活观察和人生思考的“野谜”,已悄然消逝在时光的缝隙间。当我此刻努力地怀想时,发现它们已如梦般零零碎碎地散在心间,只留淡淡忧伤和点点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