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东福
百里马尪溪两岸,最普通的树是椿树。
经过一个冬天的沉睡,只要有一丝温暖的春风,椿树就萌发出紫红色的嫩芽。
从海拔1400多米的开化最高峰白石尖流出的清泉,一路拐弯抹角,跌宕起伏,到我家门前,形成了一个深达数米的水潭。潭中浪花翻滚,鱼儿游动,潭水清可见底。
田野渐渐苏醒,岸边成片的芦苇已经抽芯,绿叶可以掐出水来。最引人注目的是椿树,挺拔的身姿随便往哪儿一站,便是颜值十足的帅哥。
房前屋后,溪边路旁,椿树这里一片,那里一排,每一棵椿树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农忙之余,父亲随手剪下几根椿树枝条,往地里一插,十天半月以后再去看,已经深深扎下了根,不用施肥,不用管理,椿树比什么都长得好。
菜园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便拿出长长的铁铲,来到屋前椿树下,三下五除二,一袋烟工夫,便铲下一小捧嫩嫩的香椿。
母亲从抽屉里摸出两三个鸡蛋,然后将椿芽放在热锅中焯过水,洗净切碎,与鸡蛋搅拌均匀,放入锅中煎至两面金黄。顿时,整个厨房飘荡着那独特的香气,久久不散。
香椿炒鸡蛋,是我儿时最奢侈的美食。在我看来,至今没有一道佳肴超过母亲炒的这道菜。
椿树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夏天绿叶蔽日,我们经常在树下乘凉。傍晚,一帮小伙伴在门前的河里洗澡、钓鱼,之后纷纷爬上椿树捉鸣蝉,又像猴子一样看谁爬得高。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猴子捞月亮》的童话,不禁哑然失笑。
母亲在厨房忙碌,父亲打开堂前长条桌上的电唱机,《红楼梦》或《追鱼》里的唱段,河对面的村庄都可以听见。那年代,电唱机是奢侈品。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还没读小学。父母含辛茹苦,要盖一幢新瓦房。瓢泼大雨中,父亲带着几个亲戚去屋后的山上。等他们将直径四五十厘米的椿树干抬回家,个个成了泥人。
当木匠的小外公和徒弟们忙着将椿树干放在木马(用来固定木料的木匠工具)上,劈的劈,刨的刨,半天工夫,树皮龟裂的椿树干就成了圆圆的柱子。
看见椿树一圈圈的纹理,我很好奇。小外公说:“这就是树的年轮,这棵树的年纪有你好几倍大呢!”
有一天半夜,我朦朦胧胧中听见,父亲和叔叔商量到几里路外更高的山上“偷”一根椿树做栋梁。这是老家的习俗,栋梁要晚上去“偷”,寓意家庭繁荣和幸福。第二天一大早,木马上就横着一根刚砍来的大椿树。据说,栋梁不能落地。
木匠师傅一边整理栋梁,一边守着,不让孩子们靠近。
上梁之前,父亲用红纸包好栋梁的中部,并请人写了几副对联,一一贴好。
良辰吉日,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栋梁徐徐上升,装上榫卯。坐在两头的木匠师傅喊着彩头,“今天上梁喜洋洋,吉星高照福寿长”“匹匹红罗匹匹纱,前檐拉到后檐下。拉到前檐出贵子,拉到后檐出凤凰”……紧接着,他们将布袋里的馒头、花生和糖果抛撒下来,亲朋好友在下面应和着“有啊”“好啊”,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嬉笑着,闹着,抢着。
那些椿树做成的柱子和栋梁,支撑、连接着新瓦房,也托举起全家人对生活的期盼。几代人在这里生活,闻着椿木熟悉的香气,相濡以沫。
从老家到县城,路旁种着一棵棵椿树。我走出大山到城里读高中,后来参加工作,经常骑自行车往返县城和老家,一路欣赏美景,累了就在椿树下坐坐。抚摸那粗糙龟裂的树皮,仰望它挺拔的身姿,我思绪万千。
这些年,每当我遇到困难、受到挫折、身处逆境时,就会想起老家的椿树。无论土地多么贫瘠,无论寒冬酷暑,它们都可以扎根,顽强地生活,茁壮地生长。
我要像椿树一样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