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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云南日报

日期: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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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7 花潮       上一篇    下一篇

吴伟

村西有条小沟,沟里有条小河,河两边住着人家,都姓左。

村东有条大沟,大沟有条大河,大河有道阳湾,湾边也住着人家,都姓丘。

左氏和丘氏本是一家,相传几百年前为了避祸保身?,将复姓左丘一拆为二,一部分族人姓了左,一部分姓了丘。

左组和丘组交汇处有一片开阔地。

到了年节,开阔地会热闹几天。放电影、闹秧歌、唱道情。周围大村小庄的人都会乌泱泱赶来,人山人海。

地头有一座戏台。平日里没戏唱,戏台就是休息场,乡亲们或站或坐或躺,或打牌或聊天,风来了挡风,雨来了遮雨。

地脚有一个菜园,园子里种着瓜茄葫芦、桃李杏子。

瓜茄葫芦地是左组的,看地人叫左清。左清是种菜的老把式,是授粉、吊蔓、整枝的专家,尤其对白粉病、灰霉病的防治,更是行家里手。

桃李杏子园是丘组的,看园人叫丘旺。“桃饱杏伤人,李子地里见死人。”看园子的丘旺经常这样吓唬人。邻村的孩子怯生生不敢进来。左丘村的孩子只敢偷桃,不敢摘杏子和李子。

左清和丘旺不说话,不为别的,就因为水。左清的儿子左小清和丘旺的女儿丘艳艳也不说话,就因为他们的爹不说话。

左组和丘组的人同样不说话,不但不说话,还处处刁难对方。

左组的人家娶媳妇要经过丘组,丘组的人会在开阔地放一条板凳,唢呐手们吹上半天也不让过,直到搁两条纸烟在凳上才放行。

丘组的房子盖得高过左组的房子半头,左组不悦,说高半头会坏了左组的运势。告到乡里,硬生生把丘组的房子削了半米。

堵迎亲队、削房子都是小事,争水才是大事。

菜园南面的蜻蜓山有个水泊,左丘两组人都管它叫花坪泊。花坪泊的出水口是个石窟窿,终年出水。花坪泊的水质好,种出的谷子产量高、质量好。邻村一垧地打八斗,左丘村打二石;邻村一斗麻子出油五斤,左丘村出油七斤。因此,两组人都管花坪泊的水叫神水。

水平日里出得少,仅够两组一部分生产用水。但在每年立春这天,出水量极大。两组人在立春前,都会自发组织村民给石窟窿贴对联、放鞭炮,烧香磕头,祈求五谷丰登。与此同时,两组人也会在菜园子里挖好水坑,等着蓄水。从石窟窿引出的管子在地下分成两条,一条进了左组的水坑,一条进了丘组的水坑。

一年立春,左清为了多蓄些水,在管子里做了手脚,在一截暗管里加了一个刀闸阀,结果是流到左组的水粗,流到丘组的水细。

丘旺眼尖,一算计,感觉不对头。派人一番打探,发现左组的水已经蓄了半坑,丘组的水才蓄了个坑底。丘旺确定是左组的人捣鬼。他亲自查,专找松土看。终于发现一处埋暗管的土是翻过的潮土。挖开一看,果然有个偏向一侧的刀闸。

这下,丘旺不干了,去找左清评理。

刚开始,双方互相指责,后来场面迅速失控,开始对骂。

两组的大人们越吵越凶。两组的孩子也不甘示弱。

十岁的左小清和丘艳艳打到了一处。

左小清是个念书的料,基本没干过体力活,身材单薄,膀子没力。

丘艳艳和左小清同岁,发育得早,个子高。

左小清拗不过丘艳艳,被她一把推进水田。立春的水田刚开始堆泥,浑浊的泥水和基肥糊了左小清一身。

回到左组,左小清成了大家的笑点。众人调侃他:“白长了男人的身子,关键时刻却不如女子。”

左小清吃了亏,又遭了讥笑,感觉委屈得不能再委屈了,就没头没脑地大哭,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回音。

几年后,左小清上了初中,但没想到的是,他不仅和丘艳艳同班,而且同桌。

左小清本能地对丘艳艳产生了恐惧,不敢跟她说话,更不敢越过桌面的分界线。最让左小清担心的是,怕丘艳艳会把打架的事告诉同学,如果那样,岂不是面子里子都丢了。左小清的心整日皱巴巴的,像被春风吹过的花坪泊。

但幸运的是,丘艳艳从未向别人提及此事。

学校的午饭有个惯例,菜自己解决,饭学校提供。左小清带了罐菜,丘艳艳带了盆菜。

左小清的罐壁沾了油,拿起来一滑溜,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左小清收拾完,只能吃光饭。

丘艳艳看在眼里,没说话,把自己的盆菜端了过去,夹了菜,盖在左小清的米饭上。

左小清没有忸怩作态,更没有拒绝,而是欣然接受。他朝丘艳艳笑笑,眼神清澈、漾动,像秋风中花坪泊的涟漪。

左小清和丘艳艳开始慢慢交谈。通过接触,左小清发现丘艳艳不是想象中那么泼辣,而是有些淑女。丘艳艳也发现左小清也不像表面那样内向,而是很活泼。

初中毕业后,左小清和丘艳艳一起考上高中,也在同一个班级。两人更是无话不谈,如同星星和月亮,相互照亮,共同守护。待聊到趣处,两人还会笑作一团。

高中毕业后,左小清和丘艳艳都没能上大学。后来,他们经常偷偷约会。

直到丘旺催促丘艳艳赶紧相亲,她才吞吞吐吐承认,自己心里有人了。

“哪个?”

“左小清?”

丘旺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音,又问了一遍:“哪个?”

“左清的儿子,左小清。”

丘旺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你忘了八年前左清做下的龌龊事了吗?你忘了左小清吃了一嘴的泥吗?你忘了这么多年丘组和左组怎么争水的了吗?”

丘艳艳料到丘旺会旧事重提,反而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那不是打架,是闹着玩。”她想把问题搪塞过去。

“闹着玩?浇地的水都被人给抢了,还闹着玩?”

“不管怎样,我认准左小清了。”

丘旺在旁边摇摇头,叹息道:“都说开阔地开阔,我怎么觉得分明是条窄路呢?”

那天下着雨,雨滴跳跃在屋檐上,似乎要洗去什么。

左小清知道丘旺还在生气,特意带了一份沉甸甸的礼物去了他家。

“丘大爹,八年了,蜻蜓山上的叶子都黄了八次了,过去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问题解决了,您的气就会消的。”

“怎么解决?几百年了,都没解决。”

左小清不怵丘旺,丘旺越刁难,他越精神。

“丘大爹,您先看看这个。”

左小清不愠不怒不紧不慢地打开一个纸卷,上面画着大大小小的勾线图,还有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是啥?”

“这是我请设计院的老师给咱绘的水渠改造图。把暗管改成明渠。”

“改成明渠?”

“对,您看。这是干渠,就是主水渠;这是支渠,设计院的专家用流速面积法设计的,两条支渠的流量一模一样。您再看,这是以前没有的斗渠,它是支渠引水到毛渠的重要设施,可以存水,可以调水。这是毛渠,有了这个渠,咱就再也不用从水坑挑水浇地了。丘大爹,您觉得好不好?”

“这是你带给我的礼物?”丘旺的态度变得客气许多。

“是啊!希望您满意。”

“满意,满意。这个礼物比十条纸烟都好!”

左小清和丘艳艳相视一笑。

丘旺接着说道,“那个时候,大家都有错,既然是旧事了,就别再提了,再说了,都是大人之间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吃罢饭,丘艳艳送左小清出门的时候,雨住,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