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发娥
每次看见月亮,我就会想起一段悠悠往事。
“电灯泡是什么样子的?”刚下课,同学突然跑上讲台问老师。喧闹的教室,顿时变得十分安静。老师慢悠悠合上书,说电灯泡就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圆的,亮堂堂的。然后,拿着书本,背着手就走了。
在老师刚讲的课文《爱迪生》中,我们知道爱迪生发明了电灯泡,但谁也没见过电灯泡是什么样子的。经老师一说,我就想仔细瞧瞧月亮。奈何那天天气不好,黑夜笼罩着大地,伸手不见五指,看月而不得。
母亲用火柴点燃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夜太黑,我对光明更加渴望。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我拿竹签挑了挑灯芯,想让它亮一点。不料父亲拿剪刀把油灯的灯芯剪得更短,灯光更加微弱。微弱的灯光在墙壁上,像一只萤火虫一样跳动着,感觉它随时都会熄灭。只有母亲,不想浪费这微薄的光亮,贴着灯光纳鞋底。若是煤油用完了,父亲会拿两块钱给我,让我和小弟去两三公里外的集市打煤油。我们提着油瓶走路到达集市,花一块六角钱打油,剩下的钱一人买一根冰棍,美滋滋地吃着回家。
第二天,艳阳高照,夜晚也该是朗照。伙伴们商量着,约定晚饭后坐在高高的废土墙上看“大灯泡”。废土墙是我们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爬上去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太阳和月亮从山顶升起。废土墙边有一棵核桃树,是我们村最大的核桃树,笔直的树身,繁茂的枝叶,沧桑又生机勃勃。核桃树下是一块平整的大场坝,场坝坎上有一块空地,供人们堆放柴草。我们就坐在废土墙边,安静地等待月亮升起。
夜幕降临,天边慢慢发出一丝亮光。伙伴们激动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怕错过老师说的大灯泡。可是,随着一只黄色的、尖尖的角冒出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往上升时,出来的却是一艘弯弯的小船。大伙儿失望极了,在核桃树下玩了一会儿就不欢而散。后来才得知,要到每月农历十五那天的月亮才又大又圆。
我们每天都盼着。
时间像是被年迈的蜗牛牵着走,漫长且煎熬。
十五那天终于来临。鸟儿还未归巢,伙伴们就已坐在废土墙上,绷着肩,晃着脑袋,摇摆着双腿,等待“大灯泡”的到来。一抹若隐若现的天边银光,轻轻地、静静地往上跳时,我们也激动了起来。一开始,月亮如同羞涩的少女,不愿完全展露自己的容颜。随后,好像看穿了我们的期待,勇敢地呈现给我们看,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
村庄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银纱,沉浸在一种静谧而又神秘的氛围中。周边的大地,被照得亮堂堂的。
原来这就是老师说的“灯泡像月亮”的意思。
这一刻,我们看清楚了。它不是遥不可及的远方之物,而是近在咫尺,与大地、与天空、与每一颗仰望的心灵紧密相连。借着月光,我们看清了伙伴的笑脸,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见远处的房子和树木。那天晚上,我们在废土墙那里,玩起了“躲猫猫”。草垛里、核桃树后、废土墙脚,到处都是我们的藏身之地。我们一直玩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再后来,我们发现,在每月十五前后,月亮就亮堂堂地挂在夜空。我们在它的光亮下,奔跑在山间田野,走门串户。奇怪的是,我们走到哪,“大灯泡”就跟到哪,我们停下,“大灯泡”也停下。后来上了中学,才明白月亮跟着人走是一种视觉错觉。由于月亮距离我们非常远,我们在行走时,月亮相对于我们的位置变化在视觉上几乎不可察觉。然而,当我们选择地面上的静止物体作为参照物,并看到这些参照物在移动时,会错误地感觉月亮也在移动,从而产生了月亮跟着人走的错觉。
最让我们兴奋的是,在一个亮堂堂的夜晚,村干部召集全村人在核桃树下开会。他拿着一个大喇叭,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从喇叭里,我们听到一个好消息:告别煤油灯,即将迎来电灯泡时代。我记得当时,场坝上的人们,有的欢呼,有的交头接耳,产生诸多疑问:电灯泡是什么样的?只有在废土墙上坐着的我们,学过《爱迪生》,大体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但也为即将而来的真正的电灯泡而幻想着。
不久后,长辈们被安排到扛电线杆和栽电线杆的工作中。电线杆栽到哪儿,我们就追到哪儿,电线牵到哪,我们也跟到哪。最后我们的目光聚集在一个叫变压器的大物件上。听说有了变压器,我们马上就可以实现电灯泡照明了。
没过几天,父亲从街上买来两个电灯泡。电灯泡用纸盒装着,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抽屉里。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出来,想要一睹芳容。结果令我大吃一惊,这和月亮的差别也太大了吧,这电灯泡像个梨子一样,怎么老师会说它像月亮呢?我肯定老师也没见过电灯泡,只是在我们面前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没见过而已。
通电的那一天,是全村人最激动的一天,也是载入村史的一天。所有人都在家,没有出门,谁都没有点燃家里的煤油灯,就只想在黑夜静静地等待光明的到来。夜幕升起,我问父亲电灯泡咋还不亮?父亲跟我说:快了,电这会儿已经跑到马鞍山,它再翻过两座山就到咱们村,到时候电灯泡就会亮了。我们就在黑夜中等待,突然间,屋子一下子就亮起来:墙上的画报、桌上的锅碗、父亲脸上的皱纹和母亲身上穿的衣服,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一家人高兴地看着电灯泡笑,笑得合不拢嘴。我最深的感受是,电灯泡发出黄色的光芒,照得家里暖暖的。我又想起老师说电灯泡像月亮,我敢肯定,老师也没有见过电灯泡。
生活的变化随着“电”的加入日益丰富起来,手电筒也从安装电池变为充电。随后,家里购置了电视机,生活除了村庄的人间烟火,还有远方的诗情画意,尽管电视只有一个频道,没有选择。但是,到了晚间,村民们聚集在一起看电视,连广告都不舍得放过。没有谁见过和听过广告里的东西,他们都议论电视会“吹牛”。很多时候,我们家天线被大风吹偏,接收不到信号,电视屏幕闪烁着雪花点,父亲就顺着楼梯爬到房顶,重新安置天线。父亲在房顶问:有图像了吗?我们在门口看着电视回答父亲,当电视机出现图像时,父亲又顺着楼梯从房顶下来。
因为电视,弟弟还被父亲打过一顿。那段时间,电视里播放着抗战题材电视剧,剧情播放得正欢时,弟弟拿着一个大石头朝电视机扔去。幸好石头有些重,弟弟站的位置离电视机远,不然电视机肯定会被砸坏。父亲看到了,把弟弟拖过来打了两巴掌。弟弟边哭边说他要把电视机砸个洞,他要抓出那些坏人来。父亲赶紧给电视机做了一个木箱子,不看电视的时候,就把箱子锁上。
家里能看见真正意义上的大灯泡了,但是,我和伙伴们依旧对天空的“大灯泡”情有独钟。每当“大灯泡”升起来的时候,我们依旧坐在高处等待,只是我们坐的地方不再是废土墙,而是同伴家的大平房,她家平房是村里最大、最高的,坐在上面,不仅可以看“大灯泡”,还可以看万家灯火。我们之所以喜爱天空的大灯泡,是它照亮了我们的友谊,陪伴我们度过最纯真、最无忧无虑的童年。它的亮光,照进了我们的心田。
如今,我早已离开家乡多年。所见之处,繁花似锦,夜晚的灯光,也早已今非昔比。但是,每一次,月亮从山顶冒出的瞬间,我都会想起老师说的“灯泡像月亮”这句话,想起那些遥远的时光。月亮永恒而壮丽的亮光,让我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和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