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冰
谦六陶不事雕琢。跟那些高贵雅致陶器相比,它就是个我行我素自由自在的“土包子”。
全国陶器千万种,不说跟谁比,就是跟本省赫赫有名的建水紫陶相比,谦六陶也只是寂寂之辈。
但谦六陶朴素实用。在陶器圈内,谦六陶,像奔走于人海的普通大众一样,毫不起眼。但在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或周边地区,甚至缅甸、老挝等东南亚国家,它却是带着地域名片的特色标识物。
今天的普洱茶,已在世界各地飘香流韵,可鲜有人知道,这份香韵的守护,也有谦六陶精心呵护的一份功劳。
我就是在朋友茶店初次接触到谦六陶茶罐,才开始了解谦六陶和谦六乡这个地方的。
谦六乡位于距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县城一百多公里的东北方,是一个彝族乡,盛产土陶。谦六陶,跟它的祖先,新石器时代的陶器一样,彰显着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探索。
一百多年前,偏安一隅、寂寂无闻的谦糯土司村,即现今的谦六乡,进入人们的视野——朝廷在此设立镇边直隶厅。对于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谦糯乡百姓来说,这是大事情。直隶厅的设立,为的是维稳边疆的安宁。风起云涌中,地方经济社会得到了发展。
谦六陶就是在这样的关注与发展中诞生的。
首任直隶厅千总李春先一定是经过了认真考察,研究了当地的特殊黏性的灰泥,才特意从数百公里外的景谷勐主(今景谷县勐班乡)请来一位专业的制陶师傅。师傅姓柳,受千总重托,背井离乡,远赴数百里开创事业,自是不敢怠慢。他迅速广收徒弟,广察谦六山水,广采上好的灰泥,向所有愿意学习的人传授制陶工序:练泥、拉坯、造型、砌窑、点火……很快,在他的开创与指导中,具有地标性的谦六陶器走进千家万户,并渐渐成为谦六乡的一张名片。这张名片带着泥土的气息与朴实,慢慢地为谦六人换来温饱与安宁,谦六陶器不张扬,不炫目,却静好、安稳。
从第一窑土陶器的面世,到今天,谦六陶已经历了一百年的传承与发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别人看来甚为新奇的魔法手艺,靠它谋生的谦六人却似乎个个都信手拈来。
一百多年来,谦六陶与谦六人早已血脉相连,休戚相关。谦六人在陶泥里安放生活,陶器的模样在谦六人的生活里不断蜕变。
十个手指难平齐,万物也自有优劣之分。原料的选择与调配、拉坯造型甚至火候的掌握,稍有差错就会出现不同品质的成品。谦六陶面世之初,每有等级更好的产品,必被追捧。谦六陶也在人们的敦促期待中,不断创新提升。从最简单的腌菜坛子到上过釉的花瓶、烟锅、酒坛、茶壶,甚至出现陶人、陶动物等工艺品,陶器越做越多姿,越做越精巧。人与陶相互映照,在不断变化的探索中,人的认知与陶器的变化相辅相成,人们的生活质量与陶器的品质都在不断提升与拓展。
不管怎么变,谦六陶始终不改其粗朴、天然的本色,它没有登大雅之堂的优雅姿色,却因其原材料恰到好处的黏度和特殊的制作技巧,有着难以替代的透气性和实用性。跟那片山高水长的土地的亲和力一样,谦六陶深受澜沧本地及周边地区甚至东南亚地区的喜爱。它无声地滋养过一代又一代谦六人,也影响着四面八方甚至缅甸、老挝等异国他乡的人们的生活。
然而,今天,靠制作销售谦六陶建起楼房,供出了一个个大学生,把日子过得丰腴厚实的谦六人,却明显感到,这些供养过祖祖辈辈生活的陶制品正受着世界的冷落。
万物都在生长、成长、改变。曾经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陶器,这些年在高产量、低成本的塑料制品与金属制品面前,迅速变得无足轻重了,像已经变成纪念品的手工布鞋、布衣和竹篾制品。靠陶器发家致富的谦六人本与陶器有着世代相濡以沫之情,但面对市场日新月异的发展模式与生活需求,却陆续在坚守与放弃之间陷入纠结彷徨。
陶器笨重又易碎,耐用性实在不堪一击。再说生产,一抔泥一双手地作业,怎么敌得过飞速运转的机械生产呢?还在纠结的制陶人一边满怀惆怅地与陶泥进行告别式的捏制(做完这一批,还要不要做下一批,实在难以确定),一边忍不住犯嘀咕。
淘汰、遗落,这些字眼无可避免地森然而立于事物乃至人类的情感世界。
在谦六乡小学任职并对谦六陶制作与探索热爱到骨子里的杨忠华,更多了一份对谦六陶存与失的文化思考。
杨忠华故乡在谦六乡以西的南岭乡。自从小时候见到有外乡人肩扛背驮陶器来到自己的家乡兑换粮食,认识谦六陶后,他就对陶器产生了隐约的好奇。大学毕业后,他任由儿时烙进心里的那一丝好奇牵引,毅然填报了到谦六工作的志愿。自此,他与谦六陶的不解之缘越结越深。乃至如今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集教育工作和专业制陶人双重身份的艺术家。
在谦六小学教美术的杨忠华,课上是学生的美术老师,课下是谦六各大窑场制陶人的学生。在这里,他将小时候对谦六陶的好奇心加以实践。一有空就去附近的窑场学习制陶技术。揉泥、拉坯、塑形、烧制,每一道制陶工序都让他感受着创造的乐趣。最令他快乐的是为陶泥塑形。看着一个个随着自己心意变幻着面目表情的泥菩萨,或是一只俏皮活泼或低眉顺眼的小猫小狗,他感到很是安心。这些陶泥简直比绘画更能灵动地应和主人的一片诗情。在指尖行云流水、龙飞凤舞的游走间,他博采众长,扬长避短地学习研究接触到的每个老陶人的制陶技术。这份与众不同的钻研热情让他的技艺迅速提高。
满脑新奇思维的他,在传统产品之外任双手随心所欲变化出的人、动物、玩具等各种工艺陶品,一度引来外界广泛的兴趣与关注。一时间,因为他的加入,平静的谦六陶市场仿佛静水潭中溅起了朵朵浪花。起初对他制作的陶品颇为质疑的村民,迅速敞开胸怀仿制起来,整个谦六陶市场呈现出一番热闹景象。及至后来,随着普洱茶在国际茶界的崛起,整个普洱都成了茶的天地后,他率先发现谦六陶独特的透气性对茶叶储存有着优于其他陶器的特点,迅速制作起了大批专门适合储存普洱茶的茶罐,让谦六陶在普洱茶世界中占有了重要地位。
谦六陶人获得前所未有的超额收益的同时,在陶器制作更多的变化中,领悟到更多人生的真谛与制陶乐趣。人们在这变化万千的“揉捏”劳作中,将生活揉碎,将日子的希望与美好重塑。
万物自有其灵气,也都有其自身的命运与故事。我们应该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谦六陶和谦六人,甚至普洱茶的故事,在时光的旅行中,自会长出新叶,开出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