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雪梅

得知叶嘉莹先生于11月24日去世的消息，心里有些怔怔的，不敢相信。从1924年7月到2024年11月，叶嘉莹先生享年100岁，生死两茫茫，但我相信，她慈眉善目、清雅随和的样子会一直留在我心里，她的诗香和余音仍留在人世间，绕梁不散。

多年前就买了她的书，却没有系统化地研究，只是着重关注她对一些词句的解读。在碎片化的年代，看过有关她的零星介绍和课程的各种好评。我是在她离去的时候，才仔细阅读了她的人生。没有想到，原来她一生是如此坎坷。

她在诗词讲授和传播上的成就已经被无数人颂扬，而我却被她的命运震撼。她说：“去加拿大不是我的选择，去美国也不是，结婚也不是。”那种来自人生的无奈透过言语深深表露出来。看她眉目，以为是养尊处优滋润出的优雅，然而并不是，那是人生曲折洗礼出的平和与舒展。

她经历过战乱，曾经流离失所，少女时代便失去母亲，婚后又跟着丈夫远离故土。中年丧女，大半生在国外漂泊，时代的痛和思乡的情融进她的生活和诗词里。

她的丈夫入狱，出狱后脾气暴躁。虽然没看到她与丈夫相处的记录，却看到她记录说梦见丈夫打自己和两个女儿，便觉得悲伤。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日日担忧着，才会有如许梦境？不得而知。

最痛的应该是大女儿和女婿车祸身亡，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却在自己疗完伤后面对他人也只是眼圈一红。她是深谙人性的。若要人感同身受其实太难，悲喜不相通倒是常态。

所以，她创造了一个名词“弱德之美”。

“弱德”是承受和坚持，同时有一种操守，做认为重要的事，完成自己。严格讲，这不是一个词，这是她的心境和人生态度。她将这种态度带进课堂，传承了她的老师对诗的理解，即诗的意义在于让人感动。人要有关怀的心，对人、事、物、大自然的关怀。诗词赋予了人对万物的感发。

就如她写王国维：“静安先生所具有的追求其心目中至真、至善、至美之理想的执着精神”，这何尝不是她用关怀之心抒发着自己的追求？她共情过王国维独善其身的清者品格，也批评了王国维自沉身死的懦弱。她在诗词的阅读中找寻共鸣，也在诗词中反省自己，不断成长，并由此找到使命和意义。

也因此，她对于诗歌的解读，不是诗本身，而是有了她的思考、领悟，特别是她自己的过往与感触，那种厚重就显得独特而深刻。“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因为不是人人都能淬炼出来，才强大和动人。

她还说过这样的话：“我以前曾经假托我的老师顾随先生说过：‘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这两句其实是我自己的话。正是当我经历了一生的忧苦不幸之后，我自己想出了这两句话。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只想自己的得失、祸福这些事情，才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广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

读到“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这一句，令人很想哭。一直以来，我时常觉得自己是悲观的人，却坚持着用乐观的态度生活。有时也会迷茫困惑和不想乐观下去，而在叶先生离去的时候，读起这段话，便觉得，人生境遇，也许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悲痛和遗憾，但是，一条能够寻到明白和理解的通道会存在。阅读，就是连接这条通道的桥梁。所以，“阅读”古人、阅读经典，比如读叶嘉莹先生和她的诗书，我们得以对照自己的人世、人事和人生。阅读如镜，能带给我们静谧的空旷。

叶嘉莹先生说，读书人的目标在于追求真理，说诗词的作用在于“让人心灵不死”。

我在阅读中体会叶嘉莹先生的丹心。她即使命运多舛也始终遵循内心的坚持，无论身在何处，一生“只为一件事而来”，那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创作、研究和教育、传播。她为此捐钱、写信希望回国教书、大半辈子站在国内外传颂中华传统文化的讲台上。她在90岁时回答别人问的问题“人生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时说：“是找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与她一起感受诗歌、人生，把个人和历史及时代放在一起感悟。这样，视野、胸襟，大概会有不一样吧。

“我现在已完全超出了个人的得失悲喜。我用自己剩余的生命做着我终生热爱的古典诗词教研的工作……我只想为我所热爱的诗词做出自己的努力。”

这是叶嘉莹先生给我的另一种人生启示。抛却小我，做热爱的事，这事又恰好可以与当下、与时代、与人心紧密相连。这是一份热爱的力量和意义，它来自阅读。

很多人穷其一生，有时努力要寻找的就是热爱、意义和价值。也许是诗词，也可能是其他，但一定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们阅读叶嘉莹，读的也不仅是中国古典诗词、古典文化，还有我们被灿烂文化滋养的美好心灵。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如今，叶嘉莹先生去往另一个世界，但她的诗香和余音依然在人世间绕梁。喧嚣中，我们依然可以静静聆听，默默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