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一路穿山越岭、承载风雨的成昆铁路，已经走过了54载沧桑岁月。历史深沉的叹息和时间厚重的尘埃，挡不住一趟趟列车车轮的飞速转动。列车一路蜿蜒着驶向前，去往远方，铁轨也连接着家园，而那一声声震耳的汽笛，把阳光和清风一路唱响。

我首次乘坐火车从成都到昆明，大约在30年前。当时“老成昆线”全程1096公里，我在火车硬座上坐了22个小时，到终点昆明站时，双脚肿胀，提着行李走在路上，像失重一样脚发飘。当时坐火车真是受罪——时间长；超员严重，车内拥挤不堪；一路有烟从窗外飘进来；进入隧道后，浓浓的黑烟汹涌地灌进车厢，满车的人都被烟呛得咳嗽阵阵。

每次，当列车进入高山绝壁地段，我总想到毛泽东《长征》中的诗句：“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上铁索寒。”然后，又会想到电影里红军当年飞夺泸定桥，在摇摇晃晃的木板桥上面对敌人扫射过来的密集枪弹，向前冲锋的激战场景。成昆铁路就经过了当年飞夺泸定桥的战场，铁路也承载了红军战士枪林弹雨的激战历史和不朽事迹。

李白经过大渡河时，曾留下诗句：“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透过车窗，看着从眼前掠过的高山峡谷和险恶汹涌、奔腾咆哮的大渡河，就可想象当年建设成昆铁路的艰难。老成昆铁路跨越大渡河、金沙江，也沿着逶迤曲折的金沙江和大渡河，靠着高山绝壁通行。成昆铁路于1958年7月开始建设。因技术资金、地形气候等复杂问题，成昆铁路的修建多次停工，后再复工。由于铁路穿越四川、云贵的横断山脉，需要攻克断层破碎、软质岩变形、突涌水、岩溶岩爆等难题，修路过程中，滑坡、崩塌、溜坍、泥石流等不良地质现象极为常见。经过12年的漫长建设，成昆铁路于1970年7月1日全线通车运营。全线有427座隧道、653座桥梁、124座大小车站，桥隧占全长的41.6%，其中有42个车站建在桥上或隧道中。30万人加入到成昆铁路的建设里，他们以铁路为家，最终，也有人长眠在此。在铁路修建过程中牺牲的工人和铁道兵，他们像奔流不息的江水和静默的高山，不舍昼夜地陪伴着铁路。成昆铁路的建成创造了18项中国铁路之最、13项世界铁路之最，它被联合国称为“象征20世纪征服自然的三大奇迹之一”。成昆铁路的建成解决了西南地区长期以来的交通瓶颈问题。值得一提的是，1966年建成的全长483.6米的大渡河大桥，除了通火车，铁轨两侧可以通行，这让被高山大河阻隔的人们，更快地走出了历史的沉寂，走出了闭塞的天地。

经济社会和铁路发展互相促进。老成昆铁路，经过多次调速后，运行时间由22小时缩短到18小时，由于线路、设备等原因，已经到了提速极限。在人民的热切期盼中，成昆新线，也称成昆复线，自2007年10月18日开始启动建设。成昆复线的修筑裁弯取直，全长865公里，比老线压缩了231公里，设计时速160公里。成昆复线采取先易后难、分段开通的方式建设，2022年12月26日，成昆复线全线建成开通运营。全线运行时间缩短到约7个半小时，从真正意义上实现了铁路的“翻新”、提速。

成昆铁路沿线，自然风光优美如画。在列车上听着广播播放的婉转如鸟鸣的音乐，随着精神抖擞的列车，划破黑夜醒来。透过窗外微微的光亮，在迷蒙的晨光下看见起伏、连绵、清碧的山上像朵朵蘑菇一样生长着的房舍。淡淡雾霭，飘浮山间，清新如洗，如梦似翡，漫山飘着半透明的雾气，流动着可感可触、醉人的诗的气息，觉得云南山水真美。这一瞬间，突然觉得黄宾虹、张大千、齐白石、黄公望等画家的山水画，与窗外展现的无限山水画卷相比，逊色不少。画家的点墨画面在眼前气韵生动、格高境大的“山水画卷”面前，可谓沧海巫山。一路上，云南山水展现出“山舞银蛇”的壮阔气息，张旭的草书中表现的恣意不羁、纵横奔放、浑然天成的气势，在咆哮、奔涌的急流中栩栩如生、得形尽意。

“水柔涌流浪花啸，山巍万尺百花艳”，坐在车窗边，可以听到大渡河急湍飞腾的震天涛声，看到两岸形态万千的高耸悬崖。“两岸峻极若登天，下视此江如井里”，列车穿行于绝壁上，感觉像是在半空中飞奔。每当火车进入座座隧道时，车轮声、风声和深深的黑暗顿时淹没过我，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筑路人的身影。他们变成了隧道里的灯光，生出了无数翅膀插在了列车上。每当下临山川，透过车窗，对面起伏的山峦，似时间和风雨的大手雕刻出的形态万千的壮美雕塑：飞落千丈的瀑布、负重前行的骆驼、腾空飞跃的骏马、奔跑呼啸的火车头……是穿山越岭的“中国号”，让纵横连绵的峰峦、游动飞舞的河流和静默深沉的时空，变得厚重、明丽。

“云烟上山河漫雾，深秋点缀片片红。”列车进入金沙江区段后，山川清朗，水面宽阔，江水缓流，碧蓝清幽。金沙江像绸缎一般，微波泛起，细滑光亮，对岸青山的粼粼倒影、满江的柔波和翠绿的青山书写着厚重、雄浑、深沉的流动长诗。

到云南30载，我的工作就在成昆线的列车上，而我几乎每年都会坐火车从昆明到成都一趟。每次坐上火车，我都会透过车窗欣赏沿线的山水、车站和城镇的风貌。时光悠悠，汽笛悠悠。嘹亮汽笛深深扎入山地深处，唤醒沉睡已久的大山。载满光和热的列车跑过，卷起的风，吹得花开，吹得花飞，吹美了一路山村容颜。新建的车站候车室从低矮狭窄变得高大宽阔，有了明快、时尚的现代气派和风格，山路旁的破旧泥房携着远去的时光逐渐消失，新候车室在声声汽笛的拉动下长高长大。小镇夜间点亮的灯火更多更明，像散落山谷的繁星。对面泥泞的碎石路变成了柏油路，路上的拖拉机少了，货车和轿车多了。提速后，成都至昆明的列车几乎趟趟爆满，各站已严格控制着售票。火车在提速，沿途的村落和城镇也在提速，沿途人们的幸福、自信也在提速。我深深读懂了一种内涵：蜿蜒盘旋的成昆铁路，在俊美的群峰和昼夜不息的江河间，书写着“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