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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7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云南日报

日期: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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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5 花潮       上一篇    下一篇

黄立康

137……139……140……

强光照下来。不像是阳光。感觉不到灼烫。大厅里,空调制造出宜人的气候,没有出汗,白衬衫体面,黑皮鞋里袜子干爽温暖。一切舒适,反倒让他有些恹恹欲睡。有一瞬间,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的他在恍惚间感到自己的脚趾弹动了一下,然后双脚自己迈开了步子,带着他轻飘飘的身躯走了起来。松软的红地毯突然变成了泥滑土软的山路,他在醒与睡的模糊间,又一次开始巡边了。他回到了自己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中越边境线上,看到自己手中的镰刀砍断拦在山路上枝叶横生的植物,看到山路蜿蜒崎岖——这让他心焦——还要走多久多远多长的路,才能看到那些像是自己身体一部分的界碑……

141……143……

一阵标准的普通话声传了过来,似乎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看向呼喊的方向,迎接那声音。那波动的回声像是在边境线上他无数次呼喊自己、鼓励自己、坚定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荡向远方,最后消失,只剩自己跋山涉水中的呼吸声。呼吸声粗重,在大围山间显得轻细,在心里轻数的界碑数字却坠着,沉且密。植被稠密的深林里的中越国界线似乎很长很长,要长过酸痛的针眼,长过被望穿的秋水,长到故事得有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开头。

那标准的普通话声,确实是在叫他的名字:杨天才。

他叫杨天才,彼时的他身在“第五次全国边海防工作会议”的彩排现场,即将被授予“全国十佳卫国戍边英模”称号,但他却走了神,一直挂念着自己守卫的那条国界线。因为那条崎岖的路是他的生命线,因为他知道自己守护的也是祖国的生命线。他想马上回到边境线上,回到界碑前,在那里,山川岁月才能解释他存在的意义。

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需要写些文章,我突然想起了前些年采访过的守边人杨天才。我联系河口瑶族自治县的朋友:“杨天才老师还在巡边吗?”

河口的朋友回复我:“他在巡边的,像他这样的党员同志,不倒下是不会休息的。”

高山仰止,我只能隔着时空遥遥寄去敬意。我想象得出,热带湿热,一路泥泞,汗水浸湿了杨天才的迷彩衣,脚下的泥总是抓住他的鞋。两步一吸,两步一呼,杨天才一直是以这样的节奏走过他走了近40年的巡边路的。云南省河口县桥头乡境内有81公里的边界线,42个界桩。杨天才负责守卫的这15公里边界线,来回需要3天时间。后来他的责任区缩短为139号至142号界桩,但每次上山巡边,仍需要一天时间。

彼时的杨天才担任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河口县桥头乡簿竹箐村新店小组外事界务员,从1984年开始,他参与中越陆地边界内查和勘界、边界日常管理和维护、边境政策法规宣传、森林防火等工作。原本只要求一月两次巡边,但杨天才坚持每周一次,他就这样走过了近40年寒暑。风雨后见彩虹,后来的他,披上了一件件锦衣:“优秀界务员”“全国十佳卫国戍边英模”“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云岭楷模”“云南省道德模范”……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更认定自己只是一名身着迷彩的——普通守边人。

每周一次的巡边,像是树的年轮匝匝绕绕。这么多年,树越长越粗壮了,但守边人越来越消瘦。鲁迅先生《故乡》里的名句,“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这边境线上,生出了新的意义。走的人多了,或者是被一个人走多了,便成了路。杨天才在边境线上,硬生生走出了一条坚韧的“天才路”。

国界线上的界碑永远都是干净的面容,那是国家的形象,落了些微尘,一把水洗净。每周打扫一次,杨天才擦拭界碑时,像擦拭亲人的脸那样认真。当杨天才抚摸着平顶的中国界碑,这个被称为是“边境线上的活界碑”的人,他那呼吸间的深沉,是否也触动自己精神深处的刻碑之心?

他用生命、用血汗去滋养的一座座界碑,是赤碑、红色的碑。

在丽江,人们敬畏自然,爱护山水。有个叫“那都”的老人,用30年的时间守护着一棵万朵山茶。当我见到他静静地坐在山茶花前时,我猜想着是什么样的心力能让一个人一生只专注于一件看起来平常细碎的事情,这伟大的渺小,渺小的伟大,露珠里面有太阳升起。如果说老人那都守护山茶花是虔诚,那么杨天才守护边界线和界碑,激发他绵长澎湃心力的核能,就是忠诚。

他们都是孤勇的愚公。

他们也都是高山之上的“人峰”。

独峰不成山,为山九仞的雪峰被人瞩目,但雪峰的高度是以巨大的山体为基础的。在中越边境边防贸易检查站“新店”所在的寨子河口县桥头乡中寨村纸厂小组,这个村负责守卫的7公里边境线,一共有54个守边人不间断、三班倒轮流守卫。听到这事情时,我的敬佩油然而生。

守边人,您辛苦了!

2022年6月在河口县采访的短短几日,我发现两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一是河口的朋友们不用去灌溉,树会生长,花自然会开;二是河口的朋友们对自身身份的认定。

在滇西北,当我们新认识一个朋友,我们会问:是哪里人,什么民族?从而根据身份的认定去大概判断对方的性格和习惯。但在河口,民族和地域并不是河口人区分人群的标准,他们的意识里,地域和民族的区别并不是第一判断,他们的第一判断是国家。我时常听到他们挂在嘴边的是“中国”和“越南”,以此来强调:我是中国人。

我想说的是,戍边卫士杨天才是雪峰,而千千万万河口人民,就是堆起雪峰的巨大山体。

在戍边历史悠久、戍边文化深厚的河口,从进桑关开始,就成为了中华版图上的西南重镇、军事要塞。一代代河口人以自己的方式守卫着这里。不论他是黑旗军人、马帮商人、铁路工人,还是驻村干部、解放军战士,他们将青春、血汗甚至生命浇筑在河口大地上。他们见证了一个衰亡国家自强不息的奋斗史,也让人更加深刻地明白,国弱则民哀,国强则民乐。

在去国防哨所——河口县放马哨采访时,我站在哨所最高处,向远处眺望。200米之外的边境线,隐藏在蓊郁茂密的沙树林间。云层压得很低,似乎是想要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化为耳语,讲给我听。远处,国境以南就是异国。放马哨建于1978年。1997年,在完成历史使命后,放马哨正式撤哨。

2016年,放马哨重建,成为河口县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民兵训练基地。每年前来感受放马哨红色文化的人络绎不绝。“忠诚、奉献、戍边、卫国”,放马哨人的红色基因,早已融入脚下的土地中,化作血脉的一部分。如果说杨天才是河口人民守边精神的化身,那么放马哨所就是河口人民的一座精神赤碑,矗立在中越边境线上。

国界线随着山林隐现、起伏,延绵至很远的地方。近处的国界线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插着一面国旗。我想这里的每一个界碑、每一面红旗,都是有人守护的。河口人民守卫着这里,他们将这责任看作是使命。河口有长城,长城是人民。他们不再是摆渡人了,而是国境线摆渡着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守边人在此守卫又离开。

守边就是守家。在红河岸边,我采访了一位守边人。他是河口的民间艺人,叫阿华。他十分健谈,穿着壮族服装,长发散着,待人亲切,乐观坦诚。他说他三年前开始做志愿者——“国门志愿红”一直到现在,哪里需要就去哪里。谈话间,他还说起他的几个艺术构思,说等志愿者工作结束,就要开始着手自己的话剧创作,现在守边工作是第一要事,要守好边,其他的事都先放一放。他的话平实但坚定。我想他说出的是河口普通民众的心声,他们都和杨天才一样,都是守护边界的“活界碑”。

有多少个界碑,勾勒出河口的边境?

又有多少个界碑,圈出中国的版图?

如果界碑是灯塔,中国是岸,那漫长的国界线上的界碑在夜里齐齐闪烁,就会向世界照射出中国的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