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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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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云南日报

日期: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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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6 读书       上一篇    下一篇

飞白

世界进入AI时代,各行业面临巨大挑战和变革,翻译也是首当其冲的行业之一。

我一直认为,在翻译需求暴涨的当今,翻译和翻译标准不能一刀切,应从实际出发把翻译划分为信息型、艺术型(风格译)和功效型三类。在2016年我曾经认为:“近20年来电脑翻译已有长足的进步,再升级几代就有望代替人工做绝大部分信息翻译工作了。”8年后的今天这已成为现实。信息型翻译是现代翻译里的大户,就连功效型翻译(以广告宣传为代表)现在也已能交给AI去做,ChatGPT(一种聊天机器人程序)做广告策划生成文案的速度,甚至比你给它发指令打字的速度还快,如比尔·盖茨所言:AI芯片中的信号传递速度比人类大脑中信号传递速度快10万倍。所以人类的许多工作都将被AI取代。那么,展望AI时代,译者何为呢?

我以为:AI基于算力的翻译能力异常强大,但也非万能。在艺术型翻译(及其他各型翻译所含的艺术成分翻译)中,AI的能力就受限了。这是因为AI处理的对象限于数据和逻辑,而对情感、美感和一切感性对象它却感受不了。不错,AI可以配备接受各种感觉的传感器,例如模拟视觉的摄像头以及对色彩和对象的识别功能(从而能做到人脸识别、自动驾驶等),但这完全基于对数据的计算和比对,与我们的感性世界完全两样。以色彩为例,我们知道色彩的本质是电磁波大家族中一个窄小的波段(390—760纳米的可见光波段)按波长划分出来的,如绿色是500—575纳米,红色是620—750纳米等等,AI及其传感器所感知的色彩就是这些数据。而人感知的却是从七彩化出的千万种色彩,如春花之烂漫和晚霞之幻美,这是机器、仪表无法感受的。别说机器,同是人,感受也不同。又如,同是动物,蜜蜂能见花朵的紫外色(光谱中紫外波段比可见光波段还宽),但蜜蜂所见到的是什么样的图景,我们难以想象。由此不难推知AI缺乏人的感受会带来怎样的局限。再说听觉,机器感受的音也是数据,道理和上述所说也是一样的。

不论AI再升级几代、再配备多精密的传感器也改变不了AI只能从大量阅读中获取说词,却无法实际感受也无法想象人类所感受的世界。尽管ChatGPT博学强记,模拟人类言谈可以仿真,考试博弈都已胜过人类,但本质上毕竟是鹦鹉学舌,没有真情实感。演员演戏明明是在假装,也要靠生活中积累的切身情感体验,设身处地而进入扮演的角色,ChatGPT虽能学舌模拟,自己却没有一点生活体验、情感体验,就连同情心都没有,这就大大限制了AI在人文领域中的运用。而翻译却是涵盖科技、人文两大领域的。

语言是翻译的基本场域。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关键在于有了语言,而语言的生命则在于它的两重性。语言是一种生命体,像生物一样有骨骼也有血肉,各有不同功能,语言的单义性是其骨骼,语言的复义性是其血肉,缺一不能成为语言。科学和偏向科学的语言运用以前者为基础,艺术和偏向艺术的语言运用以后者为生命。需要翻译的文本中,只有骨骼的不多(如商务单据),大多数都带有感性血肉,所以译者不能无视其感性血肉而纯用信息译方法来处理。这也决定了今后的翻译不能全由AI承担,而翻译工作者也不会失业。估计今后海量的翻译将会交给AI完成,人工译者将在数量上减少而在质量上提升,未来需要的主要是艺术型翻译人才和译审级的人才。

20世纪翻译研究发生“语言转向”,科技排挤了人文,翻译完全由逻辑理性掌控,而语言中情感、美感和一切感性成分遭到忽视。由于机器和仪表无法获得人的感性,新兴的AI翻译也继承了语言转向的这一短板,这是人工智能的先天不足。究其根本原因是人类的感性植根于生命感。

我学龄时期恰逢抗战,随家人流浪到西南,成了失学儿童。我的课堂是大自然,我的启蒙读本是浩瀚星空和小动物世界,外加父亲偶尔借回来的几本好书。好书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鲁迅译的荷兰作家望·霭覃的小说《小约翰》。小约翰也是一个热爱自然的孩子,他试图融入自然,与昆虫等小动物交友,但长大后他不得不师从号码博士(如果现在翻译应译为“数码博士”),这位师父的研究工作是要把任何事物都数字化,一旦数字化了就达到了目的而心满意足。但小约翰却不能满足于一串串数码。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探寻生命与死亡的奥义,他为人类的愚行流泪,但最终还是决然走向了人性,以及其痛苦所在的黑暗的大都市。

每到夜晚,没有照明不能看书,我就卧在荒草坡上辨认满天繁星,看身边流萤,听蟋蟀歌唱,与法布尔《昆虫记》里描写的场景非常相似。法布尔说:“空中是巨大的星星在俯瞰着我们,身边是我的小朋友蟋蟀在草丛中吟唱。然而这小小的蟋蟀,一粒有生命的微尘,自知快乐与痛苦,更让我无比地热爱。”这段话,我深深铭记着至今难忘。

在宏伟浩瀚的宇宙里,在高温数千万度乃至数千亿度的巨大星体和星际趋近绝对零度的茫茫黑暗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粒有生命的微尘,自知快乐与痛苦”是多么令心灵震撼!

地球上的生命是大约40亿年时间的孕育和无数世代的试错生成的。造化无情,试错中一步差错就是毁灭,无数个体为试错付出了生命代价,极少数得以幸存而将其基因连带着生命感一同传承了下来。这种源自远古的生命记忆刻骨铭心,有生之物的每个细胞内都刻录着一本DNA生命密码,这本微观密码有30多亿个“字”,每个“字”由嘌呤或嘧啶碱基、脱氧核糖和磷酸组成,刻录出来的长度只有0.34纳米。而一个人全身有60万亿个细胞,就是说全身之内刻录有60万亿本这样的生命密码,简直是无所不在!如把一个人身上的密码文都排列起来,其总长度竟达1000多亿公里,足以到月球跑14万个来回。这说的还仅仅是保存在细胞核里的DNA密码,而整个细胞还具有许多复杂结构有如一个小小国家;众多的人体细胞又化为种类繁多的官能系统,包括密布全身的感觉神经系统……所有这些生命结构都是纳米级的。由此,生命感和一切感性才深深刻录在我们的每寸血肉里。

人工智能的核心是硅晶芯片,近年来芯片技术也已做到纳米级:最小已达7纳米、5纳米甚至3纳米(这指的是芯片中每个晶体管单元的量度),基本已达到了极限。研发芯片要多年努力和百亿千亿元的投入,最后步骤刻录芯片用的一台光刻机就重达数百吨,要用一列火车40多个集装箱来载运,用一年时间安装,然后用一个月工夫刻制几千道工序,才能制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它具有惊人的计算速度,这是人工的光辉成就。然而,这样千辛万苦制出的一个芯片,其存储量还不如一个小小细胞核里的DNA。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两者之间是不可逾越的。

由于此,在AI翻译“闪亮登场”的今天,从事翻译工作、翻译教育和译学研究的我们不必顾虑今后失业和无所作为。AI翻译将发挥所长,建功立业,但仍有大量鲜活的血肉丰满的翻译工作需要我们来承担。AI固然也能做这些翻译工作,并能通过学习海量素材不断改善,但没有自身感受、自身体验的机器,读书背书再多、模拟学舌再好,却仍然只能转换生成,缺乏创新突破,而摆脱不了平庸。我们翻译工作者的任务则是勇于探索攀登,破解翻译学奥秘,不懈地与平庸作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