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
天地这么大,能够枕着一首诗入梦的地方,泸沽湖是首选。第一眼看见泸沽湖的时候,我就后悔来晚了。20世纪90年代我到丽江读书的时候,世界一片宁静,一种滇西北高原特有的宁静。“香格里拉”只在洛克和希尔顿的图片及著作里,刚被几个澹泊的学者所触及,还没有成为一个概念为外界人所知。我含糊地知道有一个叫泸沽湖的湖泊,以人间最纯净的蓝,躺在“天边边”的丽江边缘。一些关于泸沽湖的最朴素的文字,漫无目的地向我飘过来。那些文字来自于一些原始牧歌,来自于拉木·嘎吐萨、鲁若迪基等人的诗,与今天旅游杂志上的文字完全不同。那些文字不是泸沽湖的嫁衣,是泸沽湖出嫁之前在家里穿的日常装。
哦,那泸沽湖的少女时代。站在猪膘肉上进行成丁礼的泸沽湖,还在那“天边边”的格姆山下,静守在古朴的楼阁里梳头吗?去泸沽湖之前,在盐边县格萨拉风景区,隐约有一种迷失。大地的画廊,让我们对不了焦,找不到诗眼。鹰和乌鸦——高原上最常见的两种鸟,扑打着游人眼里的灰尘。远天的云笼罩着更高的高原,走马西去的是小凉山的群峰——神秘的横断山仪仗队。穿盐源县200余里去泸沽湖,是一条少人的幽径,通泸沽湖“闺阁”的后门。那个渔门镇的司机犹豫片刻后,同意送我们去泸沽湖。我们真正进入所谓的“藏彝大走廊”,盐边,盐源,盐井,大西南的盐巴之乡。也许是西南丝绸之路的悠久历史,因商队马帮的穿梭,土著民族的滋养,盐源境内公路两旁的广袤土地,正是一片秋色。染黄的坡原顶着蔚蓝的苍穹,牛粪栅栏外的草甸上,浅浅的河流腾着水雾,彝族牧民看守牛羊群。黑色的点,红色的线,蓝色的平面背景,构成套色版画般的视觉冲击。我不停地把镜头伸出车窗,随意按下快门。欢快的笑声,意外的惊喜,把车子赶进盐源西部的峡谷地带。盐源的海拔比我想象中的要低一些,荒芜的峡谷劈头盖脸压过来,车子一进峡谷就没完没了的苦钻,不钻破山肚皮不罢休。河流与公路并蒂和鸣,丑石和怪崖情同手足。风不咸不淡地吹进车内,催生半梦半醒的瞌睡。山渐渐矮下去,河谷要出头了,泸沽湖看来不远了。村庄又稀稀疏疏地冒出来,一帮摩梭年轻人,在马路上“哦呵”叫喊,阔步前行。朦胧的烟子淡淡飘着,秘境,总是与灵动的山水相伴相生。这些年,诗和远方,图的就是这神秘,一种原生态,一种让现代人产生敬畏之心的东西。
四川这边一个叫海门的地方,是泸沽湖的出水口,溢出一条小河朝我们的来路方向流走。还未见湖,格姆山的面容早已赫然显现,环湖众山仿佛是为了衬托她而生。我第一次看出一座山所具有的不可侵犯的神圣和威仪。当然,这种神圣和威仪,来自于山本身的气质,来自于泸沽湖的衬托,来自于弥漫的神曲般的传说,来自于这片土地上的民族的膜拜。先是惊异于天空的蓝,接着望到湖面,疑心是天地反位,乾坤倒转,或者是女娲补天时不慎凿落天心的边角遗落此地!在赵家湾,4个人就这样无语地看水,看水底的沙石,看水中的阳光,看水面被秋风吹皱的涟漪。湖心的谢瓦俄岛,岛上的林子里隐隐露出檐角。泸沽湖为云南的宁蒗和四川的盐源共有,湖上有一条看不到的界线,将湖裁为两个领域,我们脚下的四川领域之宁静,与对岸云南村落的火热,形成鲜明对比。
唤一只瘦舟,过湖。一个叫七哥的瘦汉子与一个黑壮的小伙,驾船送我们过洛水村。太阳梦幻般地在天心缀着,干净的阳光到达湖面时已散尽热度,眼睛直视太阳亦不刺眼,灼伤的眼睛与泸沽湖无关。湖上俨然是另一个上古典的诗境,风悠悠,水碧碧,波涟涟,鸟翩翩,时光急速倒流。情感陷落蓝色的世界,我开始悲哀自己,在职场里左冲右突,身不由己。想想罢业到这儿当一回划船人也值,从山水的袍边撕一块襟袖,舞一世水云之怀,唱大荒之歌,老去,老去……
洛水村果然繁华,不愧为女儿国第一村。好在游人不多,泸沽湖的清静没有被过度打扰,我们可以定下来看看湖水。下船后直奔一家叫“摩梭屋”的客栈,临湖吃饭,虽说秀色可餐,毕竟饿了一日,川菜店里的一桌饭菜,被4人风卷残云般吞光。成群的海鸥,仍在追赶湖上的船,姿态优美;近岸处,体形丰满的野鸭子,波澜不惊地戏浪。乾坤水上鸥,日月湖间鸭,自居万物主宰的人,面对泸沽湖这些水天之间的精灵只会自愧弗如。
夜幕如一张大网落下来。沿湖的灯火,依稀亮起,明明灭灭,似真似幻。湖西北方的格姆山,沉静地躺着,峰上的悬崖在夜色中隐去,山体平添柔美秀丽,如一尊仰卧的女像,以大地作床,以天宇为被,安详地恬睡。从永宁坝看格姆山,似一头雄壮的狮子,因此当地人又把格姆山唤作狮子山。不觉惊异于一座山兼刚柔两极为一身。况且,造物主总将奇山异水置于一处,相衬相伴,震撼后人。泸沽湖与格姆山,玉龙山与虎跳峡,苍山与洱海,老君山与九十九龙潭,都是天下绝唱!
走出客栈,散步石板街。湖面的风挟着水气拂过来,清新的嗅觉和触觉,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松,我铭记这泸沽湖的春夜。沿街商铺里琳琅满目的旅游产品,让我感觉到泸沽湖已度过少女时代。像我这样在牛年的春天才迢迢赶来的,已是后知后觉。人们一路风尘千里迢迢不怕旅途多坎坷,朝圣般向一池湖水趟过来。一个民族的秘史,其实外人永远揭不开。湖边店里那些图文并茂的精美书刊,把泸沽湖的常识重复了一千遍,但常识代替不了实地的体验和感悟。秘境,是四面八方弥漫着的情绪,一个气场。到最后,秘境是两个字:梦和诗。梦,今晚是要做的。我觉得泸沽湖边应该有卖小凉山诗人诗集的书店,摆着鲁若迪基、拉木·嘎吐萨、阿卓务林的诗集。但我们翻看了好几家店里的书,没有发现诗集。我翻到一本阿克·雾宁石根的小说集,但小说太实,不适合泸沽湖,我只好选择背包里面、从老家带来的《丽江文学作品选》回客栈夜读。站在客栈楼廊上,又眺望春夜的泸沽湖,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那些小凉山诗人的诗,就发表在这莽莽大地上,一盏火,一缕风,一弯月,一只牛角,都可能是他们诗里的一记心跳。说不定,今晚就有厚厚的一部诗潜入我的枕下,打湿我明晨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