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尚
时光
麦子柔韧的腰身轻轻地弯下来
镰刀为收获减去多余的油脂
断墙上的犁铧开满了紫红的霜花
枯井中月光把旧日子浮了上来
小学校的破课桌上还画着三八线
琅琅书声潜伏在褪色的墨迹中
很多年过去了山还是山草地还是草地
熟牛皮做的牧鞭早成为野猫的午餐
邻村爱哭鼻子的小红多年未见
远嫁他乡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
和妹妹同岁的大黑狗赛虎
在母亲劳动归来后陌生地狂吠
父亲习惯性地抓出一把把彩色药片
把逸出肺腑的病魔嚼成骨灰
阳光刺穿黑云的时候闪了腰身
胸腹里钢铁的骨头渐渐软了下来
只有黄金时段喧嚷的肥皂剧
演不尽亘古未变的恩怨情仇
我总是写到雨
我总是写到雨,暴雨如注的雨
泪如雨下的雨,挥汗如雨的雨
雨水浇熄六月的太阳的雨
雨太大不带伞的人是朋友的雨
没有人能重复遭逢一场雨的雨
像雨一样亮出刀锋的雨
雨水从泥土中取走粮食的雨
写到雨我必须写写它的铁
它把乌云砸实了,它把天空砸空了
它砸向生活的最底部,万物下沉
一场雨来了,我们向下而生
我必须写写雨的锋利,游刃有余
借闪电之手,它切开天空
把我们潮湿的日子切成片,挂在屋檐
它切开骨缝,浇灌精神之花
其实我写到的所有雨都是一滴雨
天苍苍野茫茫的一大滴
浩浩荡荡横无涯际的一大滴
比一场暴雨还要大的一大滴
比一个雨季还要久的一大滴
一滴雨让我蛰居在一个水泡中
度过瓜果飘香旱涝保收的一生
父亲的药袋
它成为父亲的必备品
无论到哪里,必须随身携带
像他身体的某个部件,深知
他的冷暖,疼痛,难愈顽疾
或者,它就像另一个父亲
代替他,收集相对葱绿的时光
替换那些枯残者。一个小工厂
随时准备着,提供花花绿绿的
彩色药片,帮助父亲剥开
岁月的残茧。必须不定期
供货,让那些片状的刀锋战士
后继有人,它们一批批
进驻父亲,修工事,筑壕堑
和他肌理中的恶魔,展开殊死肉搏
每天,看见父亲魔法般
抓出一把彩色药片,吞服下
我会递上一杯热水,供给
乘坐皮划艇的胶囊战士
船行千里
在父亲朽坏的接榫处
开辟新的战场,修复好
那些锈蚀的小部件。一台
逐渐耗损的大功率马达
只有借助润滑剂,机修工
延续暮年的沧桑。像一场持久战
我们能做的,以最小的代价
获得最大胜利,把伤亡降到最低
柳絮如霜
背影里渐渐模糊的故乡
具体为:一道大堤,一堤垂柳
浓密的柳丛中,筑巢或觅食的
一树红蚂蚁,而柳叶
是你的弯眉,夕阳中凋枯
散落的我们的初恋
那一年,我们沿着柳堤
踩着晚霞走到天边
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落日
后来,大河改道,泥沙移居
柳如是:年年裁二月
岁岁染秋晨。折过的垂枝
插在谁的发丛,结秋霜
相册中那帧合影,背景中
那些柳影,婀娜如旧
居中那位短发女孩
苦岁里,不知身在何方
只是在有月的夜晚,她会
脱兔般入梦,掘开陈土
取出梦想树下那摞情书
而今,不敢从背后偷看
那一树树荒坟般的柳絮
它们,多像白发里的爹娘
一步一步,走回木耳据守的老屋
害怕一低头,泪水便化开
脚印里的残梦,皱纹里的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