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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9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云南日报

日期: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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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5 花潮       上一篇    下一篇

张天理

对于灯的最初印象,是童年的夜晚,爷爷带着我去村子里串门。张杨李段不同姓氏,偌大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总有爷爷谈得来的老人,大家在一起围炉煮茶,聊天讲古。我在旁边静静听,眼睛里闪动的火苗,扑朔成脑海里的万千变幻,随着老人们的故事慢慢延伸,直到火熄茶淡。串门结束,我们打着手电筒,往家走。路上没有行人,偶尔会赶上一衣月色作伴,一路捕捉着晃动的身影,路旁树影婆娑。天上月,地上影,爷爷总会情不自禁拉开唱腔——大白月亮走黑路,不是月黑树遮阴。

大白月亮走黑路,不是月黑树遮阴。反反复复就这两句,儿时不知其中意,却是我听过最早的歌。奶奶去世得早,我便成了爷爷的伴。爷爷去哪里都带着我,村里人都说我是爷爷的托,可爷爷总说我是他的灯。爷爷有一盏灯,褪了色的老手电筒,夜间经常用到,串门谈天、起夜小解,手电筒形影不离。手电筒耗电,电池用久了灯光昏沉,白天就拿出在太阳下晒。反反复复,直到电池膨胀变软,光芒尽失。老手电筒也最伤灯泡,灯泡坏了,爷爷就会把灯罩扭下来,把开关打开,用食指摁在拇指上,轻轻来回弹灯泡,灯泡也就亮了。有时候弹多了,灯泡也会真的坏了,坏了也就只能等到适合的时候买一个。即便没有了灯,走夜路的时候还有我,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爷爷告诉我,人的肩膀又叫灯台骨,灯台骨上有两盏灯,一般人看不到,这道光也叫佛光。爷爷这么说,我也就这么信,夜间一个人出门的时候,我都会铆足一股劲,憋足一口气,头也不回往家跑,任凭两肩凉风习习。

在电没有普及的年代,油壶灯是家庭的必备物。特别像我家这样没有用上电的人家,油壶灯更是必不可少,否则夜里真就成了“猫抓瞎”。一到夜里,爷爷点起油壶灯,火苗如豆,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闪现出孩子的天真。走进堂屋,恭恭敬敬地把灯放在供桌上,自言自语道:“三代祖先们,后世子孙来和你们坐一下,扶一下家堂香火,你们也要照看我们清吉平安。”老人有老人的讲究:作为一家人,不管贫穷富有,“香火不能断”。小小的油壶灯既是照明,也是祭祀,融入了爷爷所有的虔诚。进屋休息时,爷爷把油壶灯从供桌上抬起,双手拢着,火苗忽闪,一不小心就会灭。我在后面紧跟,关门、开门,油壶灯放在床头边,爷爷讲着故事,我凝视着灯花,灯花绽放处,灯影攒动,映着一老一少的脸庞,朦胧而温暖。

油壶灯每个星期添一次火油,添满了又持续一个星期,玻璃瓶里满满装一瓶,倒不上多长时间就得弄个底朝天,这时候爷爷又得拧着空瓶往供销社走。油壶灯里的学习总会让人忘记时间,脑门上的头发不止一次被火燎去;一个屋子,一点光源,惹得细碎的飞蛾,常常围着火苗萦绕,不时被火烧去了翅膀,跌跌撞撞飞腾下来。

20世纪80年代中期,村庄普及了电,油壶灯慢慢退出了日常生活,家家户户都用上葫芦灯。小卖部里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物资外,葫芦灯成为了必需品,15瓦、25瓦、60瓦、大到100瓦,价格一元到几元各有不同。我家也跟着通电了,爷爷的房间里装了一个15瓦的灯泡,拉线一头挂在门口,推门可拉;一头系在床头,抬手可触。每天夜里,一家人在堂屋欢聚结束之后,爷爷推开房门,滴答一声,屋里金光闪闪,有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哼上几句:“小小葫芦开白花,一开开到穷人家……”关门、脱衣、卧床睡觉,在小调中自得其乐,滴答一声过后,灯熄人静夜深深。

电视也开始普及了,一家人可以围在电视旁,享受着之前不曾有过的快乐。渐渐少了夜里串门的人。只有那些趁着夜色“逛马路”的年轻人,依旧是黑夜里最深情的影子,大家打着手电筒出门,嫌它亮度不够,生怕错过了心仪的姑娘,往往都会把电筒改装加长,放三节电池。白天劳作,晚上约会,小伙子来到姑娘家门口,吹一声口哨,用电筒打出有节奏的光射向夜空。心仪的姑娘就会在家中回应,原来她已经准备好,悄悄轻扣家门,走了出来,捏着电筒,乘着香风,两束光热情相遇,浪漫相约。相比于夜间电筒里的浪漫,电筒也是我们冬天上学早起的陪伴。夜色中的村庄被上学的孩子叫醒,大家走出家门结伴同行,背着书包,打着电筒,光影推着路面,一路铿锵走向学校。每天都如此,大家相互比着早,看谁成为第一个走进教室,按下开关,打开灯光的人。

夜里的灯,早上的灯,伴着我成长。学习让我走出了家门,告别了家中的灯,去更广阔的地方领略更美的灯,时间、空间汇集成我生命里的星星点灯。2000年,我走出了校门,回到家乡谋得了一份职业。第一件事情我就给自己的宿舍里装了一盏床头灯,圆圆的灯罩,圆圆的灯泡,像个精致小巧的葫芦。一到夜里,按下开关,“葫芦”开花,手捧书香,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黑夜浪漫。

2007年,93岁的爷爷无疾而终,没有久病卧床,没有痛苦呻吟,如叶落归根,也割断了缘分。在他即将走完人生旅程时,我从单位匆匆赶回,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与时常不同的是,爷爷被父母搀扶在椅子上,仰着头,嘴角紧闭,眼睁睁望向灯的方向,瞳孔里空无一物。

入殓的时候,当打开爷爷准备多年的棺椁,我挤在众人中间,看到了里面有一碗米,一个小油壶灯。我把油壶灯拿出来,再次添上油,点燃,火苗噼里啪啦,瞬间平稳,静静地为爷爷点了3天的长眠灯。

2013年,借助美丽乡村建设项目,农民盖房子,政府有补助,村里建设如雨后春笋拉开了序幕。家家户户借力使力,享受着政策,大刀阔斧建设自己的新家园。原来,村里人都在这些年的奋斗中憋足了一股劲,只需要等一个“吉日”。我家也裹在浪潮中,决定拆了老屋,重盖新房,了了父母夙愿。说干就干,火燃枪就响!老家当该搬的搬,该丢的丢,斑驳的老墙在挖掘机的轰鸣中土崩瓦解,化为灰烬。收容了几代人的老屋夷为平地,我仿佛已经看到新居落成时热闹的场景,突然之间,陷入了短暂的茫然,不知,是悲从中来,还是喜从天降?老屋纵有感情,吃新米也就不说旧话了,希望总在远方,新家更有渴望。

新居落成,改变最大的就是灯,葫芦灯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新家就不用老家当了,一切都要用新型的灯。灯不光是亮化,也是美化。客厅、厨房、父母屋、孩子的房间要什么灯?每一阁房间都要面面俱到,不同的灯在经济实惠,典雅大方的基础上,装潢出家庭温馨,做出不同的格调。那段时间,我接触了包罗万象、形形色色的灯,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应有尽有,目不暇接。灯装上以后,房间敞亮,心里美滋滋的。我急切地把留下的老家当全都搬了进去,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原来的小油壶灯,便询问母亲。母亲告诉我:“油壶灯和其他老物件在拆房子时候统统埋在地下了。”

老家当里有老故事,老故事里也孕育着新生活,有些东西虽然不值钱,但是它却有着记忆和温情。小油壶灯的丢失,让我怅然若失,宛如错过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缘分,缘已尽,情却一直留在心中。似乎这盏灯不曾熄灭,于眼前,它已经幻化成万千盏灯,于心中,它已经冉冉升起,怒放灯花,火苗攒动而炽烈,连接起宽阔乡村道路上那一排排路灯。暮色降临,路灯亮起,星河灿烂,大白月亮也不用再走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