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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2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曲靖日报

书房

日期: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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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不大,横竖各七步。北墙有门,南墙有窗。门是旧的,推起来吱呀作响。正午时分,阳光透过窗棂,投下菱形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

东墙立着个柏木书架,漆色斑驳,却被擦得锃亮。架上摆满了书,线装的、平装的、用糨糊修过的,一律书脊朝外,排得整整齐齐。最下层堆着几摞旧报纸,用麻绳捆着,上面落了一层薄灰。书架顶上摆着个青花瓷瓶,瓶里插着几枝干枯的小野菊,也不知是哪年秋天母亲采来的。

书桌紧挨西墙,桌面上放着本被翻开的《水浒传》,书页已经泛黄卷边。砚台里的墨汁半干,一支狼毫笔斜搁在砚边,笔尖的墨凝固了。桌角压着一张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忠义”二字,墨汁洇开了,像两团乌云。

我总爱趴在桌沿看父亲写字。他运笔时手腕悬空,小指微微翘起,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学着他的样子握笔,却总把墨汁蹭得满手都是。父亲也不恼,只是笑着摇头,用湿毛巾擦我的手。毛巾是蓝底白花的,带着淡淡的肥皂香。南窗下摆着张矮几,几上放着个粗陶茶壶。壶身布满细密的开片,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父亲看书时总要啜几口茶,茶是自家炒的野山茶,滚水一冲,满室生香。我踮脚去拿茶壶,父亲便倒半杯淡茶给我。茶水温热,浮着两片青翠的茶叶,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吹气,茶叶就在杯里打转。

窗外有棵老槐树,树荫遮住了半个院子。槐花开了,花香穿过窗缝钻进来,和着墨香、茶香,在书房里缓缓流动。我常趴在窗台上看槐花的花瓣飘落,一片、两片、三片……像下了一场雪。父亲说槐花可以吃,我便捡了最完整的一朵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带着阳光的味道。下雨的时候,雨点打在槐树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根手指在敲窗。父亲放下书,把我抱到膝上,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故事。他的声音混着雨声,时而急促如马蹄嘚嘚,时而缓慢似雪落大地。我听着听着就迷糊起来,只记得最后听见母亲在厨房喊:“吃饭啦——”尾音拖得老长,穿过雨幕飘进书房。后来我也上学了,每天放学回来,书包还没卸就钻进书房。父亲给我买了本《唐诗三百首》,蓝布封面,摸起来毛茸茸的。我们并排坐在矮几旁,他念“床前明月光”,我说“疑是地上霜”,念到“举头望明月”时,两人一齐仰头,后脑勺抵着书架,咯咯地笑。

腊月里最暖和的是书房,煤炉烧得通红,炉盖上的水壶冒着热气。父亲教我写春联,他把红纸裁得方方正正,折出七道痕。我的“福”字总写歪,父亲就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的掌心温暖,虎口处有层薄茧,磨得我手背发痒。写坏的春联也不扔,折成纸船放在水盆里,墨迹在水里慢慢晕开,像游动的鱼。

那年冬天特别冷,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呜呜作响。父亲咳嗽得厉害,却还是每天靠在床头给我讲《西游记》里的故事。电灯的光晕染黄了他的脸,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他讲到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时突然停下,把我冰凉的手塞进被窝,说:“明天接着讲。”后来,书房空了、煤炉冷了、茶壶干了,砚台里的墨凝成了冰。只有槐树还在,春天依旧开花,夏天依旧遮阴。我坐在父亲常坐的位置上看书,阳光穿过窗棂,投下同样的光斑。我有时翻书太用力,会抖落几片干枯的槐花瓣,轻轻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像一个个小小的书签。再后来,我的孩子也到了爱听故事的年纪。我们挤在那张木书桌前,他稚嫩的手指划过父亲抄写的诗笺。窗外槐花的花瓣飘落,有一片正好落在“人面不知何处去”的“去”字上。孩子仰起脸问:“外公是不是变成槐花了?”我没回答,只是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写下新的“福”字。

如今书房里的摆设几乎没变,只是多了个矮凳,那是孩子的专座。每天黄昏,他就趴在小凳上画画,我就坐在旧藤椅上看书。槐树的影子透过窗纱,在我们身上投下摇曳的花纹。母亲的声音依然会准时响起:“吃饭啦——”尾音拖得老长,穿过三十余年的光阴,轻轻落在翻开的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