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时,母亲的呼唤穿透了土墙:“老五——老五——快起!门前的桶响得很了,黄家那边的人都挑着桶过来了。”母亲边喊边把空桶、钩担提到门口。老五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把钩担的铁链部分钩在水桶上又对折挂好,老五大概7岁的样子,铁链不对折就会拖在地上。天还不亮,老五挑起空桶,又在空桶里放了两个可以装五斤水的小壶,借着月光朝沟那边的龙潭水小跑而去。
老五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她所在的小村庄水、电、路“三不通”。每天,天还漆黑一片,村里人就要挑着空桶去龙潭边等水。水比油还金贵,不要说洗菜水了,连洗脚水都不舍得倒掉,要存起喂猪。
老五到龙潭边时,天刚蒙蒙亮,排队等水的人已经有五六个,大小十多只空桶排成长长的队伍,老五上气不接下气,用脚蹬了蹬沟里的砂石,蹬出个桶宽的小平地才把空桶放下。最前面的人正在从水塘里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到桶里,老五走到水塘边,看着水塘里剩下的半池水,再数数还在排队的空桶,挠挠头自责起来:“唉,又来晚了,来早一点不就……”
太阳已经照到老五家的李子树地埂上了,大约到了城里人钟表上的九点半钟。“老火了,估计母亲把饭煮熟我还等不到水,龙王爷啊,您多吐口唾沫星子吧!”
“老五,水舀够了没有?”对面山坡上传来母亲的喊声。
“还不够,水小得很,前面还有一个人……”
“不怕,不怕!慢慢等着,我把猪喂了再来挑。”
……
正午的太阳把泥塘烤出龟裂的花纹,储蓄了一夜的满塘清泉水被舀到只剩下池底已经再也舀不起来的一小汪水,还不够浸湿她的脚底板。她忽然发现水里自己的倒影:乱蓬蓬的辫子支棱着,活像只炸毛的雏鸟。她在塘边蹲下来,像朝圣者般捧着水瓢,用水瓢轻轻一舀,水瓢触碰到池底,稀少的水一下变得浑浊。山肚里渗出的水线细得能穿针,每攒够半瓢要数300个数。汗水顺着她凹陷的脊背流进裤腰,在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上画出歪扭的地图。
她用右手轻轻舀起小半瓢水,左手拿着小壶,小心翼翼地往壶里装水,装满两个小壶,又提来大桶,捡来一个石块塞住桶底一侧,边舀边等,一点一点把水舀到桶里。母亲来了,水也满了,老五折了两根树枝,用水清洗后放在装满水的桶里,树枝漂在水上,防止水在挑着走的过程中洒出来。老五提着两个小壶走在前面,母亲挑着大桶跟在后面,母亲边走边吩咐老五走慢点,可是老五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恨不得在身上插上一双翅膀,一下就飞到家。
老五的速度太快,与母亲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翻过山梁,跨过一道沟,再爬坡几十米就到家了,老五一只手拎着一个壶,来时空桶空壶没感觉路有多滑,可回时的路上她打了好几个趔趄,到达桃树沟的时候,路又窄又滑,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深沟,越是停留越是害怕,此刻她想起母亲说的话:“稀饭要搅,滑路要跑。”她壮起胆子冲了过去,但“刹车”没刹住,还是狠狠地摔翻了,一个壶还紧紧握在手里,只是壶底被摔瘪,壶颈裂了一个小口,另一个壶已滚下深沟。老五的屁股被摔得生疼,裤子也剐出个大洞,手巴掌破了皮。老五听着壶滚下沟的声音,她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站起身拍拍掌心的砂石,趔趔趄趄地走向沟边,揪着树枝往草垛里东望望西望望。眼睛都找酸了,可连壶的影子都没找到。母亲挑着水也到了,看着老五的样子便知道情况不妙:“摔跤啦?壶滚掉啦?不怕不怕,不要找了,沟那么深,又危险,难得找了。”
母亲没有责怪老五,老五却更委屈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壶被我放滚了,可惜了!”老五提着底部被摔瘪、颈部被摔裂的小壶继续走着,一走水就洒了出来,老五感到手心热乎乎的,一看才发现漏出来的水与自己手掌心的血迹混在了一起。老五把壶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她感到此刻的一个壶比之前的两个壶还沉重,她又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壶抱到怀里,大步大步往前走。
回到家,母亲先舀了一碗红薯饭,夹了两片老腊肉,又夹了一筷子老豆皮放在饭上,递给老五,老五接过饭大口大口吃起来。红薯饭的甜香飘满土屋时,老五用舌尖搜寻碗底最后一粒饭渣,母亲碗里的豆皮汤清得能照见房梁上的蛛网。母亲把第三片腊肉夹给老五时,她这才发现,母亲的手越发粗糙了——那些裂口像干涸的河床,能吞下整个雨季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