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每年宰年猪,弟弟都要打电话叫我们回去热闹一下,过完年他又要出门打工了。
弟媳妇重感冒,我起早去做饭,走进厨房,里面已飘着浓浓的饭菜香。弟弟正在切猪头肉,只见他左手大拇指和手掌按着肉,右手把控菜刀,熟练地一刀一刀往下切。手起刀落间,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猪耳朵肉躺倒在案板上。拿起一片来看,会透光。这刀工,连九岁就会做饭的我也望尘莫及。况且,弟弟左手还缺了四根指头。
每次想到弟弟缺的四根指头,我的心都会隐隐地疼。那年,大舅舅家的独子剃长毛,邀请亲朋好友去庆贺,异常隆重。母亲要去做客,她想利利朗朗地出门,不带我们姐弟任何人。那时,我七岁,弟弟六岁。弟弟淘气,整天上蹿下跳,猴子一样。
弟弟早就像盼过年一样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母亲却悄悄地走了。弟弟知道后,张着大嘴看着母亲远去的方向哭个不停,风驮着他的哭声满山遍野跑,连树上的鸟儿似乎都被他哭得心慌意乱,扇着翅膀乱飞。
母亲走的时候一再交代我要看好弟弟,可是我哪能看得住他呀!见他哭得惊天动地,我就多嘴说:“那么想去,你不会追去吗?”弟弟立刻边哭边跑着追母亲去了。母亲才走到我家后面梁子上,听见弟弟追赶的哭声,只好停下来等他。
晚上,奶奶和我刚吃完饭,母亲背着弟弟回来了。母亲苍白着脸颤声说,弟弟的左手让大通硝给炸了,左腿也炸伤了。我看见弟弟的左手用纱布缠着,用塑料袋套着,塑料袋里有好多血,裤子也被血浸透。父亲把弟弟从母亲背上抱下来,弟弟一声不哭,不知是强忍着,还是疼麻木了,只是身子一直在发抖。父亲要打母亲,怪她没看好孩子,被奶奶拉住。母亲怪我,说是我让弟弟去的。我觉得也怪我,内心害怕得不行,双腿突然发软,站不住。我紧紧拉着奶奶的手,像找到了靠山。弟弟的左手还在流血,我担心他会死掉。我不要他死掉,他是我弟弟,虽然平时我打架打不过他,争东西争不过他……
父亲见弟弟伤势严重,没时间骂我打我,他请人连夜把弟弟送去医院。那时交通不便,去医院要走八个多小时的山路。信息也不灵通,我们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煎熬得年夜饭都吃不出香味。一个多月后,弟弟出院了,他的左手只剩下了大拇指,左腿根部也被炸掉了一大块肉。父亲说,再上去点命根子都没了。
弟弟从一个活泼机灵的健康孩子一下子变成了残疾人,一家人都难过极了。亲戚、村邻都说可惜了,多齐全的孩子呀!母亲逢人问起,便说,都怪我家那个小死姑娘。她从来不说,那天是因为她在帮大舅母做饭,没有看管好孩子。大舅母家的新姑爷为了制造点响动,嫌普通炮仗响声不大,就买了大通硝。大通硝威力足,一声一声像放炮。他把大通硝炮点着扔出去,孩子们看见红纸屑满天飞,以为大通硝已经炸完,就忙着去捡漏网的。弟弟冲在前面,他捡到了一个大的,刚装进裤袋,炸了。从此,他的残疾在手上,在腿上,我和母亲的残疾在心里。
弟弟缺着四根手指,还能把肉切得这么好,我真开心。我笑着说:“你会做饭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啥时候练成的绝技啊?”弟弟嘿嘿一笑,说:“我小时候就会了,你现在才知道啊!”我说:“奇了怪了,长这么大,你姐我哪天吃过你做的饭了?”他说:“有姐姐在,谁还想做饭?妈妈做的饭不好吃,你去上学后,就是我做了。”
这倒是,我妈做地里的活计是一把好手,厨艺还真不行,她做菜贪多,生怕不够吃,又不会调味,一顿吃不完,顿顿吃剩菜。我们提醒她每样菜少做点,她从不放在心上。
我懂母亲,她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平时做饭待客,做少了,生怕客人觉得我们家吝啬,在她看来,吝啬是最大的污名,因此,她做什么菜都要冒冒尖尖地做一大碗。条件好了,她把家人当客人,生怕做少了,我们吃不够。
姐弟俩谈笑间,肉也切好了。弟弟把猪头肉整齐地环着摆在白瓷碟子里,猪脸肉在内环,猪耳朵肉在外环,中间放上一朵蒜花。做蒜花是要费点心思的,取一棵青蒜的根部,去头,截取五厘米左右,两头用针仔细地挑开,然后泡在水里,蒜花就在水里盛开了,白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白,煞是可爱。往肉盘子里一放,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猪头肉要好吃,蘸水是灵魂。我爱吃父亲做的蘸水,烧好的胡辣子揉碎装碗,放酱油、姜丝、葱花、花椒面、盐、味精,舀入小半勺淡菜汤搅匀即可。我提醒弟弟,要打个像父亲那样的蘸水哦,他说:“行,再煮一大锅白菜心,今早就拿这两样菜招待你了。”我说:“好啊!”
小时候,有猪头肉吃时,父亲只煮一锅大白菜,大白菜专挑金黄鲜嫩的菜心。一家人围着炉火,边蘸边吃,吃得很开心,人人都成了“干饭王”。现在父亲不在了,父亲的味道还在舌尖上辗转。
弟弟喊我们吃饭时,桌子上已满满当当的。他拿出了家里所有好吃的:鸡、鸭、鱼、牛干巴……变着花样做了满满一桌。我举起筷子,却只在那碗淡白菜和猪头肉上流连。那素素的胡辣鲜香味,让我想起了父亲。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像他一样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