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大伯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草烟，一边眉飞色舞地跟父亲炫耀着他在省建工作的二女儿给他买的新衣新裤新靴。大伯话音未落，父亲就一脸嫌弃地怼回去：“有什么好炫耀的，要不是我当初左一次右一次地劝导你让她去上学，你会有今天……”
这几句对话，一直在我年幼的心里幽居着，每当想起，总是充满好奇：“为什么父亲要这样说大伯呢？”一种不探究竟不甘心的想法，伴随着我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的童年时光。遗憾的是，这个问题，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场合、合适的机会去向父亲索要答案。
几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渐渐长大的我，求学、工作、结婚、生儿育女。要工作、要带娃、要挣钱、要养家，整天为了碎银几两劳碌奔波，精疲力尽，根本没有精力去探究童年时光里那个好奇而又想知道的问题，渐渐就忘记了。
父亲80岁生日那天，家里高朋满座，堂姐从省城回来给我父亲过生日。堂姐拉着我父亲的手，亲密地跟我父亲聊天。坐在一旁的我，无意间听到他们的对话，一瞬间，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又在我脑海里出现，留在我心里的那个疑问终于水落石出了。
大伯养育了六个儿女，四男两女。最小的那个儿子跟我年纪差不多，记忆中，我们在家门口读一年级的时候，课间休息十几分钟，他都要跑回家去找妈妈吃奶。可是，在他16岁的时候，他上山割草，不小心从山顶摔到山脚，不幸身亡。堂姐排行老四，年纪比我亲大姐大一岁，两人形影不离，一起捞鱼摸虾。堂姐看着我大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的样子，既羡慕，又无奈，于是每天去路口等我大姐放学回来，拉着我大姐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去我家找我父亲，一边哭一边请求我父亲去跟她父亲说情，希望她的父亲能够让她去上学。
我父亲心疼堂姐，就去跟大伯商量。可是，大伯却说，女儿将来都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永远都是别人家的人。不论我父亲说了多少好话，大伯都不同意堂姐跟着我大姐一起去上学。
没过多久，大伯家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大哥，娶了堂嫂进门。当我父亲再去找大伯商量堂姐上学一事的时候，大伯回复道：“让她去上学，还不如让我大儿媳妇去上，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儿媳妇才是我老余家传宗接代的人。”我父亲听完大伯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调侃大伯：“让你大儿媳妇去上学，不是不可以，但是等她肚子里有了孩子，还方便去上学吗？再说了，你问过你儿媳妇了吗？她愿意去上这个学吗？”不知道为什么，大伯听完我父亲的话后，低头不语，几天以后，终于同意堂姐跟着我大姐一起去上学了。堂姐说，在她幼小的心里，当时就笃定地认为，我父亲是她一生的贵人与恩人。
堂姐高小毕业后，机缘巧合，省建来我们县城招工，在民政局工作的父亲把堂姐介绍给了招工的工作人员，政审通过后，堂姐顺顺利利去省城工作了。
堂姐工作后，大伯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堂姐供应。大伯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堂姐给他买的东西，不管是烟酒茶，还是衣服，只要有人去他家串门，他都要拿出来炫耀，村里的老人羡慕极了。听堂姐说，从我父亲怼过他以后，他就不怎么爱在别人面前炫耀了。
岁月流逝，大伯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到了晚年，干不动农活也就算了，还经常寻医问药。大伯家的几个孩子，除了堂姐是工人，其他的都在家务农。大伯病一次，堂姐回来一次，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后，堂姐索性把大伯接到了省城。
大伯在省城干干净净、风风光光、健健康康地生活了几年。堂姐说，在省城的时候，大伯迷上了唱歌跳舞，她就给他买台卡带录音机，大伯整天跟着机子哼哼唱唱。大伯心情好，吃穿不愁，住行无忧，慢慢地身体也就好起来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堂姐吃什么，大伯就吃什么。堂姐乐意大伯在身边，好生伺候，既心安，又幸福。大伯也不再嫌弃堂姐是个女孩了，逢人就夸堂姐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有趣的是，每次夸完堂姐，大伯都要顺便夸我父亲一次，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没有你小叔叔一次又一次地劝导，让我想通了同意你去上学读书，你就不会有今天的工作，也就不会有我今天的晚年生活。”
年龄越大，大伯越来越想念家乡，念叨着叶落一定要归根。孝顺的堂姐尊重大伯的意愿，大包小包地拎着大伯的行李，把大伯护送回老家。
回到了老家以后，大伯吃“轮流饭”，住“轮流家”。这个月在这个儿子家，下个月在那个儿子家。没过多久，大伯走了，堂姐回来奔丧。堂姐跪在大伯的遗像前，边哭边说：“爹爹啊！早知道你这么快就离开我，我当时就不该听你的话，把你送回老家。爹爹啊！养女其实也能防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