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一晚,“孩子”“父母”“家”这些词像电影回放一样在大脑里不停地闪动,我怕一不小心就担不起它们承载的分量。当听到医生说“良性”一词后,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四年前剖宫产二胎,我也是战战兢兢走进手术室的。反复出入手术室,倒是淡定了很多,仿佛我已是久经沙场之人。再说了,人到中年,哪个没个大大小小的毛病,能切的切,能补的补,只要到医院躺几天把问题给解决了,然后身体的“机器”正常运转,也就算好事了。把这些来来去去想通透了,心里也就坦然多了。
可如今,小舅的身体却没有了“修补”的机会——他在省城的小儿子打来电话,说是肺癌晚期,去省城肿瘤医院看了,没手术机会了,他们已带他开了中药吃。
土地上长大的小舅总是很强壮,吃药打针都很少见。他与土地和山林总是有着几分默契和亲切。他知道哪块地种的洋芋个儿大,哪座山上有鸡枞,哪棵树上挂着蜂窝……他常常给我们送来一瓶瓶香喷喷的油炸鸡枞和香甜的野蜂蜜,叫他留着自己吃,他却总是笑着说:“还有,还有。”
我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旁边的母亲也哽咽起来,说:“应该她先走的。”
小舅用勤劳的双手抚摸着每一寸土地,再用换来的钱盖起了新房,操办了两个儿子的婚事。他古铜色的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漫过房顶,飘到儿子们的婚宴上。当他欢喜地迎来小儿子家两个孩子的降临,正准备迎接大儿子家即将出生的孩子时,咳嗽像赶不走的瘟神一样缠上了他。为了土地上的希望,倔强的小舅硬是挨到了半年后,为刚出生的孙女办完满月酒才去医院检查。满月酒席上,他瘦弱的脸上溢出的是满满的欢欣。
得知小舅咳嗽半年都未去看医生,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责怪他的大儿子,为何刚咳嗽时不带他去医院看看。我们只好在一旁劝导,说:“小舅是一家之主,他太犟了,若不想去看,谁又说得动他呢。”母亲听我们说得也在理,又叹气说道:“这老天爷,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得这个病呢!”
母亲要去小舅家,她想去陪陪他,她怕一不小心就没机会了。她把降压药一盒盒往包里塞,说要多去一阵,怕不够吃。
我送母亲去小舅家。在兄妹四人中,除了大舅,小舅、母亲和二姨都非常贴心,跟母亲更亲密些。事情面前,他都会多与母亲商量,多听母亲的意见。前不久,县医院下了转院通知,让他去省城肿瘤医院进一步检查,可他就是不去。家人没办法,只好求助母亲,母亲一个电话过去,他就乖乖去了。
小舅患病后,全家都谨小慎微地应对着。儿子们一边带他到处寻医,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只是肺上长了一个小囊肿,吃点药就好了”。小舅妈当面说不咋个,背地里却直抹眼泪。她不知道家里突然撕开的这个大裂缝,要花多大力气才能缝补起来。
想到小舅的日子不多了,大舅妈也回来,兄妹几人难得一聚,母亲提议拍张合影。大家一致赞成,忙着换衣服,找背景,拿凳子。照片上,他们坐在阳光里,嘴角微扬,目光停在了墙角那棵柿子树上,仿佛儿时大舅为抢一个柿子,把弟弟妹妹惹哭后被外婆提着木棒追的画面又挂在了树上。
半月后,母亲回来了。她说腰疼腿疼,还感冒,倒麻烦小舅妈陪她去打针,感觉小舅一家都在照顾她。
母亲邀小舅来住些日子,顺便带他去试试艾灸治疗,她听说有的癌症患者通过艾灸治疗康复了,她想为小舅也寻一个机会。小舅一会儿说荞还没割,一会儿又说菜还没卖。他一边把大碗大碗的中药汤灌进胃里,一边在田间地头奔波忙碌。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劝道:“你总得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嘛。”
数日后,小舅终于来了。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不停地咳嗽。母亲甚是欢喜,说:“这才像个样子嘛,活计哪里会做得完。”二姨也来了,她前不久摔伤了手,也成了闲人,刚好可以和母亲一起照顾小舅。这些年,为了生活,他们在各自的角色中努力地活着,很少联系,更很少见面。唯有此时,他们可以在饭桌上谈论哪道菜咸了,哪道菜淡了,像小时候那样叽叽喳喳。他们可以到公园里散散步,赏赏花。他们可以到草地上休息,并指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连连惋惜……
当我仰望天空时,仿佛看到了一群一群这样的人,他们每天都在这样平凡地生活着、抗争着。他们在帮自己,也在帮别人,将一个个破碎的日子缝了又缝,补了又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