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叩窗的早春清晨,厨房里传来木杵捣糯米的声音。母亲围着靛青色的围裙,额角沁出薄汗。“糯米要浸泡三天三夜,磨出来的粉才够细腻。”母亲总是这样叮嘱。我趴在大理石灶台边,看着米浆在纱布里沥成“雪团”,恍惚间以为捧住了天上飘落的云絮。
案板上,青花瓷碗里被摆上了红纸剪的“福”字。铁锅里,黑芝麻在不停“蹦跶”,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母亲用竹片将核桃仁碾碎,掺上腌渍好的桂花糖,深褐色的馅料里便嵌着点点金黄。“要留七分实三分虚。”母亲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教我揉馅料、团汤圆。母亲温热的掌心似乎给了我信心和力量。当我团出白白胖胖的汤圆时,母亲会赞许地摸摸我的头。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时,父亲总会准时推开“吱呀”的木门。他的军大衣上沾着郊外的寒气,他的脸上带着疲惫却满是笑意。父亲不顾寒凉,先往我手里塞上一块麦芽糖,好像他早已知道我的“成就”,给我一个小小的奖励。“今年包了几个带硬币的汤圆?”父亲故意提高嗓门。母亲故作神秘地说:“就不告诉你,吃着了算你有福气。”滚水里,汤圆浮沉,宛如白玉。母亲手执长柄木勺,缓缓推着漩涡,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汤圆出锅了,盛在粗陶碗里,莹润透亮。“别急着吃,小心烫着。”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我已急不可待地夹起一个送进嘴里。咬破糯皮的刹那,黑芝麻糊裹着桂花香涌进口腔,烫得人直呵气。看着我一副窘态,父亲既心疼又好笑,“看看,烫着了吧!老话怎么说的,心急吃不了热汤圆。”硬币硌到牙的瞬间,我惊喜地大呼:“我吃着硬币了,我最有福气!”父亲这时笑着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福袋,装进我的口袋。
软糯香甜的汤圆,像父母温暖的怀抱,伴我成长。
还记得定居贵州之后的那个元宵节,我未能与父母一起过。节前,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包裹。泡沫箱内,整整齐齐躺着三十五个白白胖胖的汤圆。吃着母亲亲手包的汤圆,我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父母身边,脑海中浮现出一家人团圆的温馨场景。只是,为什么是三十五个呢?视频通话时,母亲一句话道出了玄机:“今年你就三十五岁了。”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我忽然鼻子发酸。
去年春节,我带着女儿回家,一直待到元宵节。身体佝偻的父亲戴着老花镜,在教小孙女包汤圆。孩子肉乎乎的手指捏出歪歪扭扭的兔子,馅料从豁口处溢出来,像极了三十年前某个雪夜的场景。母亲新添的银杏木案板上,智能料理机正在打着糯米粉,窗边那个包浆的石臼,仍在等待属于它的冬天。
如今每到元宵节,我总要学着母亲的样子,摆出那套祖传的青花瓷碗。用温水调和糯米粉做的汤圆或许少了些劲道,但女儿学着把硬币包进汤圆时,睫毛上沾的细白粉末,与旧时光里母亲鬓边的霜色渐渐重合。滚水翻腾,那些白玉团子载沉载浮,恍若温润的珍珠,串起岁月长河里那些美好的瞬间。
原来,最珍贵的馅料从来都不是黑芝麻或桂花糖,而是揉进糯米粉里的晨昏岁月,是蒸汽朦胧间含笑的眼睛,是无论走出多远都能溯流而回的温暖记忆。当瓷勺碰碗沿的清脆声在寒夜里荡开,我们终将懂得,所有的团圆都是这样:要用等待浸泡,拿牵挂磨粉,以温情作馅,在光阴的文火里慢慢熬煮成暖心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