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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曲靖日报

黑白雪

日期: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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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宿命,黑水湾也是。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黑水湾就依偎在矿山的脚下,千八百户人家散落在黑水湾的两岸,居民区的上空永远飘荡着带有煤味儿的炊烟,我和同学胡小龙就住在那里。那年冬天,黑水湾的雪很大,矿山周边的雪不停地加厚,湾上湾下落了一层又一层,但纯白的雪随即就被煤矿的粉尘染成了黑色,黑色过后,又是一层白雪。就是这样,巴掌大的黑水湾里白了黑,黑了白,白了再黑,黑了再白,春暖花开时河道里尽是黑水。

胡小龙聪明绝顶,连老师都怀疑他怎么会生在矿区。我对他父亲印象深刻:胡叔,个头大,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像只东北虎。他是煤矿掘进队的队长,据说矿车脱了轨,胡叔背对着矿车,用厚实的肩膀一顶,那矿车的四个轮子就稳稳当当地上了轨,这让我想到了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

每天,胡婶都会温上一壶酒,炒好两个菜,等待胡叔下班。胡叔在矿场上像只老虎,在家却像只猫,和和气气,喝过酒便紧紧盯着儿子小龙写作业。他的女儿秀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胡叔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儿子小龙的身上,但凡小龙学习有进步,他就会多喝几杯。

有时,秀花姐的男朋友刘俊凯也来陪胡叔一起喝。俊凯哥长得周正,四方大脸,棱角分明,和娇美的秀花姐如胶似漆,他承诺会给秀花姐一个幸福的家。俊凯哥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敲开胡叔家那扇木门时,总是夹克外套加一条花格围巾。每当俊凯哥来喝酒时,白净、长着长睫毛的秀花姐总是很兴奋,端菜、斟酒、沏茶,屋里屋外地跑。秀花姐对胡叔说:“您是掘进队队长,把俊凯调到您手下吧,在爸爸身边,我心里踏实。”

然而那个冬天,井下发生冒顶事故,新掘进的百米通道突然垮塌了,石头把木棚子压得东倒西歪。胡叔带了一个班的人拼命往外跑,唯独俊凯哥没有跑出来。面对事故,秀花姐一开始还算理智,哭着问胡叔为什么不把刘俊凯带出来。胡叔说,一个队那么多人,我都想安安全全带出来,更何况俊凯!谁知道他在奔跑中摔了一个跟头就没出来。后来,秀花姐的精神不再正常,哭哭笑笑的,蓬头垢面地在井口游荡,不停地喊着俊凯哥的名字。

在黑水湾,秀花不是第一个疯掉的人,第一个疯的是湾东头的刘嫂。那年她刚刚产下男婴,午夜突然停电,她摸索着去找火柴,却一屁股压死了孩子。当时丈夫正在井下上夜班,她想丈夫一定会杀了自己,越想越怕,越想越悲痛,之后就疯了。第二个疯掉的是虎哥,青春懵懂的他看中了一名读初中的女学生,想让人家做媳妇,却又不敢表达,每天站在湾口傻笑着等人家。有一天,他突然抱住那个女学生,女学生怒不可遏地扇了他一个嘴巴,这一巴掌把虎哥打疯了。另外,湾西头的王嫂最近的精神状态也不好,她丈夫当了副矿长,就与一个操着陕西腔的女材料员好上了,王嫂神经兮兮地到处捉奸,疯掉也是迟早的事。

大家发现,黑水湾里只要有人精神出了问题,天上都会下一场雪,然后飞扬的煤尘会将白白的雪覆盖。

一个黑水湾里出了几个疯子,想和谐也难。胡叔对儿子小龙说,你觉得黑水湾好吗?小龙摇摇头。胡叔说:“要想离开黑水湾,就得发奋努力,好好学习,考出去。”小龙使劲儿点头。几年后,胡小龙真的成了黑水湾的“金凤凰”,他被财经大学录取。我们自豪地说,想不到黑水湾也会冒青烟。胡叔纠正我们说,这样说不对,黑水湾不是祖坟,祖坟才冒青烟呢!

之后的胡小龙成了黑水湾最白的那片雪,大学毕业后又读了研究生,直接留在了北京。再后来,他被派到南方一个城市当了财政局局长,平步青云。从此,我们也断了联系。在此期间,他回过黑水湾一次,警车开道,后面跟着一排越野车,那场面堪比上海滩的杜月笙、黄金荣,让黑水湾的人们惊掉了下巴。不过,黑水湾的人们还是对胡小龙津津乐道。

胡叔并没有因儿子的飞黄腾达而离开,他老了,拄着一根拐杖,与老工友们下象棋。女儿秀花虽然不再往井口跑,但依旧骤哭骤笑。一天,一群穿制服的人来到黑水湾,径直走进胡叔家,一边与胡叔谈话做笔录,一边对屋里屋外进行搜查。那群人离开后,有老工友端着象棋盘找胡叔下棋,他一拐杖将棋盘打翻,声嘶力竭地喊:“胡小龙疯了!胡小龙疯了!”

那天,黑水湾下了一场大雪,不过没被飞扬的煤尘覆盖,白白的,白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