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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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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主题的诗意表达

日期: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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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锋是近年来活跃于诗坛的云南诗人,已经创作出版过多部诗集,如《风吹过原野》《迁徙之辞》《山水引》《远行的河床》《月亮下的佤山》。去年11月,他的新诗集《空山寂》出版,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读《空山寂》时,我发现张伟锋与其他民族诗人不同,他从佤山出发,没去寻找那些民族性、地域性显著的内容,而是步履坚实地走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探索人类共有的心灵感受。他的诗也写到滇西的山水,却不是像古代山水诗人那样寄情山水,或放浪形骸,或悠然自得。他在写山水时表达的是他的内心感受,拓展为人的内心世界。

张伟锋不去刻意展示地域风情与民俗,也不去有意识地描写族群的文化特征。这些最能证实一个诗人民族身份的外部世界景观,似乎被他忽略了,以至于我读《空山寂》时,也几乎忘却了张伟锋的佤族人身份。

他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感受,探寻一个多维世界。“心若菩提,我如你。我们原先分开在茫茫尘世/各自的路,各自走。后来,是翻滚的江河,使我们驶向彼此/……两条线拧成一根绳,两个人变成一条命。然而,虚幻——既成的,化为乌有,采摘的果实,腐烂在秋天”(《虚幻词》),这是对人的生命历程的感悟,充满了哲学的意味。这首诗里没有民族,也没有地域,有的只是人的感悟与思考。各走各的路,是山与水的关系,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两条线被拧成了一根绳,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条命,最终却是虚幻,化为乌有。这样的诗在《空山寂》中有很多。生命、爱情、孤寂,诗人对这些内容有思考与感悟的兴趣。

一部好的诗集可以从多种角度去解读,人们对《空山寂》也会有多种理解,对张伟锋这位来自佤山的诗人,同样会有多种解读。我读《空山寂》读到了孤寂,甚至可以说,孤寂是张伟锋诗歌的总主题。

开篇是《在云南》:“我写下的美丽诗篇,你不必看到/我走过的旅程,你不必知晓。你走你的路/我也走我的。我们像在横断山脉/被隔开的河流,无法互访/也不被期望。我们流向各自的海洋/最后,在两个海域交汇的地方/彼此登门,互诉衷肠。你不必看到我的任何/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张伟锋把这首《在云南》置于篇首,云南的横断山脉与江河,只是带给他人生启示与感悟的自然物象,写的却是他感悟到的孤独。《空山寂》中写到“孤独”的诗太多了,可以说,“孤独”渗透了《空山寂》。

《束河帖(三)》写到了一只猫:“我们都是世间孤苦的生命/它若愿意接近我,我便给它安慰——恰好,我的念想,无处安放。”一只猫,揭开了生命中的孤独状态,因为孤独,我们才相互安慰。

张伟锋并不在诗中直接写出“孤独”二字,孤独却成为他的诗意。“在山坡上居住,在山坡上晒太阳/看月亮,数星星。在山坡上/搬动坚硬的石头,往谷底方向滚/在山坡上,度过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抵达不了远方的海洋,就在屋顶上/观看日夜奔流的澜沧江。”这首《在山坡上》有非常鲜明的画面感,是无数云南山村青年日常生活的写照,他们渴望腾飞,与星星、月亮一道,走出大山,去往远方的海洋,大多数却终身只能孤独地在屋顶上俯瞰日夜奔流的江河。

张伟锋的诗孤独感明显,与他的族群特征密切相关。佤族在历史上是一个孤独感很重的民族。佤族所处的环境造就了佤族人强悍的性格以及特异的文化。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佤族不大被别的民族接纳,形成了这个民族内在的孤独感。这不仅在佤族民间文学作品中存在,在现代作家的作品中也存在,读佤族女作家董秀英的作品,就可以感受到这种来自族群的孤独。张伟锋所处的时代已经与前代作家大为不同,佤族已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他处于现代社会的包围之中,受的是现代教育。张伟锋作品中的孤独感,有明显的现代特征。族群传承的孤独感,与现代哲学的孤独感,在他的诗中有机融合。

“一个人在旷野里追风/一个人在黄昏时拄着拐杖回家/一个人,是人生的常态/请不要,畏惧孤寂和冷清”(《孤影集(八)》),旷野里的一个人是孤寂,在茫茫人海中又何尝不是孤寂的呢?在现代诗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情感。

“一条路,向远方延伸/一条路,消失在山野的尽头/我走在上面。我能抵达何处 /请不要感觉我冷/请不要看我形单影只。我只是/在路上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孤影集(二十八)》),无论是走向不可知的远方,还是消失于山野的尽头,“我”都不知道何处是归途,只能这样一直孤独地走下去。我很难分辨这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情感,因为它们已经融为一体了。

张伟锋的诗集,表达了佤族已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中华民族的其他优秀诗人一道,正在探寻人类的命运。

《空寂词(二)》非常真实地写出了张伟峰何以写诗,以及写诗给他带来的真实感受:“我梦想着写诗,但成为诗人/不是我最终追逐的目的。宇宙宏阔/尘埃微茫。我只想在令人无所适从的尘世/找到一个安放魂灵的方式/为这,我经历了零星的幸福时光/以及大把的忧愁、哀伤和焦虑。我活着/带着我的空寂/以及虚弱的、即将消失的永恒。”写诗是为了寻找一个安放孤独的灵魂的地方,却给灵魂带来更多的忧愁、哀伤和焦虑,最终得到的仍然是孤寂与虚弱。张伟锋的感受,是世间大多数诗人所共有的。他通过个人的感受,写出了诗人的普遍性。

张伟锋的诗即使写景,也不是普通地刻画景物,而是由景及人。《梯田记(三)》写了夕阳下的梯田美景:“夕阳中的梯田,盗取了天空中的颜色/在命运中奔走的人啊,你从不相信轨迹/你从不相信奇迹。请你快看/天空确实放下了身段,长进了大地。”梯田、夕阳倒映在水中,水天一色,金碧辉煌。张伟锋不仅在欣赏大自然的美景,还想到了在命运中奔走的人。奇迹还是会发生的,你看,天空不是长进大地了吗?这可以给历经磨难的人们一点儿安慰。

张伟锋的诗歌语言简洁、流畅而又富于诗意。他不去故作高深,有意识地制造语言的“陌生感”,而是让人一读他的诗歌,就似有所悟,再一深思,诗意就在其中。说它是口语,却又不是我们习惯了的口语;有口语的流畅,却组合进诗意的词汇。再看《梯田记(五)》:“云雾带来雨水/雨水落在梯田上。细小的秧苗/开始茁壮成长/流动的水,奔向遥远的地方/饱满的稻谷,回到干净的粮仓/这是多么悲凉/两个相互爱恋的事物/各自孤零零地,倒在秋天的时光。”只有诗人才会对雨水与稻谷产生这样独特的感受。它们相恋、相爱,融为一体而后成熟,却又孤零零地分离,不过命运使然。金色的秋天,没有收获的喜悦,却有悲凉,多么独特。每一句诗都明白晓畅,读完却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