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母体的子宫到大地的墓穴,被视为是生命的全周期——而经受者成为书写者,并直面生命原生和后天被镶嵌的诸多信息及影响,则一切都可以获得重生。
是的,这非常的文学,和期待的一模一样。
通常为了便于辨析,我们会以题材、代际差异、地域和表现手法等对小说加以区隔。
所谓的书写策略,其实就是对精神隐喻的把控以及对经验的重构。贵州的乡村乡土,特定的时期,这些都不是陌生物,但是安放于此间的以人的意志展现的土地,却是非常特别,对书写者确实是一种考验。
姜东霞的书写,始终裹挟着那片生养她的土地。在《崖上花》里,痛感和困境是其精神隐喻的一种,而“我”便是最好的载体。“我”出生于干部家庭,父母来自山东,有异乡人身份感,在贵州山区的大环境里,形形色色的邻里关系和孩提玩伴,此起彼伏的生死和苦乐……对这些人事物,作者给予了最大的观照与理解,犹如完成了一次灵魂跋涉,否则纵是再娴熟的技艺,也没法搭载文学的温度和远方。
就如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所言: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在姜东霞这里,时空的边界转换,并不仅仅是叙事性的牵动,而是借由对日常、成长与心灵的书写,以及表现形式所激活的张力,有效抵达那些被日常性和宏大叙事双双遮蔽掉的存在物。
因此,《崖上花》更像是对缺失在公共记忆及感知里的“某种生活图景”进行了矫正,从而消解了历史性及其虚无性。当然,更值得称道的是其文本的风格和体例,其间许多的“穿插物”,既是结构的生成,更是书写的多向度,二者浑然天成,犹如阳光照耀大地那么自然。如时间轴,童谚和歌声,数次的搬家,房前屋后的桂花树、苹果树,山野里的各种花儿,玩伴和死亡,包括“轰哧!轰哧!”妈妈把缝纫机踩得飞快的场景,随着时空转移,无一不是对生命觉知的忠实记载。
《崖上花》的探索性和先锋性是不言而喻的。时空现实的我,写作的我,真相的我,始终并行存在,一起在文本中生长,并呈现出这样的生命图谱:经由“我”打量过的童年,绝不是现实生命的草创期,而是代替苍生再次去领受,重新去触摸,借由“我”和其他的生命叠加、移位和同构,甚至同体,实行一次特别的自我主体确认与命名。
与此同时,作者的语言实践,也成为其性灵呈现的有机构成。《崖上花》的表达非常多元,语句时而沉寂,时而空灵,有现实语境的物象,也有诗性意象,就如紫蓟花和贵州、山东两地的方言,连接着贵州和“我”父母的山东,山与海就这么奇特地交织了,在生命的虚弱和生活的困境中,犹如没有根的浮萍,虚实莫辨,亦是一种身份确认,饱含了对母性温暖的永生呼唤。
“可怜的公鸡不长记性的公鸡;如果我的奶奶不那么好面子,那个时候村人也不会把她吊起来。这个让我感觉难过和害怕的事,在奶奶嘴里似乎也变成了另外一种荣耀。”小说开篇就描写了焦虑与童真的交织,弥漫着寻求出路的执拗,以及没完没了的各种困扰。比如“奶奶”,承载着那一个时代的民间中国梦,一方面执着延续香火,另一方面企望显贵甚至君临天下,无论生活有再多的重负和不堪,她的身份诉求始终不会动摇。
令文化根基和个体经验相互叠加,针对不同的个体生命及经验,姜东霞赋予了差异化的精神与表现策略。每一个生命体都如此平等,他们一方面在生活环境中发散和衍化着自我;另一方面外部环境的一切又在回应和侵蚀这个自我,其命运在宿命与变数间游走,各有各的局,各有各的拘囿和抗争,呈现得非常的鲜活、具体,阅读的代入感相当强烈。
文字的力量,往往来自作家内心的投影。枪毙“冯驼背”的宣判大会,结束一个生命只是显态的交代,真正的隐喻是“我”与其他“观众”。“雨是一定要下的,那么多的人,一人出一把汗,大雨就会落下来;武装人员将他们一个个搡下车,一共五个人连滚带爬地试图站起来。”这样的文字,没有刻意的起承转合,就像时光及奥秘的本然回放。让人觉得那个特定时空的生老病死,四处都是敞开的,有些口子可以不管不顾,有些则又自动收拢。
生活的鲜活与执拗,常会以悖论的模样出现,哭和笑都不由你,正如焦虑是亘古之物,日常中的“小确幸”亦然。“于是我就想着飞机来了,它到处丢炸弹,可是它白白丢了那么多炸弹,我们却在洞里吃葡萄。”
这正是作者的高妙之处。时空及记忆、场景、细节,修辞只是舟伐,对于“我”而言,成长经验已被重置:集体性同构的经验、个人欲求、愿景、情感依托,种种情状与命运走向,全都不可确定。所以“我”主动坦承生活的不堪一击:投降吧,我们一起投降,做一个会脸红的叛徒。
一般而言,对场景及人事物的描写,都要深思关于素材和元素的运用,犹如精打细算地用几枚棋撑起一个局。姜东霞则不,万物皆有场,草木皆兵,其文字内蕴和信息量很大,语序密集,但并不驳杂含混,更不耽于描写,她知道自己在干嘛,绝不是为了一吐为快:“她们走了,我捂住脸躺到床上,风狂乱地吹着,鸡的鸣叫音扯到了超出它的长度,回荡在空寂的坝子里。甚至我一生中的绝望感,就是从那个中午开始的。”
或许,只有女巫式的作家才会向在这尘世间留存过的生命致敬,并伙同他们达成一种重生?“暗室就在我们家的斜对面隔着马路,我们能时时看见里面的人,脸苍白地印在玻璃窗里,有些浮肿。”
从某种意义上看,现实世界才是最大的幻觉,对于其间种种的迷失,不会有准确答案,而对真相的触摸、靠近和瞬时的交融,都是不可言说的隐喻。正如山间有花,田野有花,还有作者心里的花,随处都是花,而“崖上花”,本身就是光亮与希望的寓指——万物的本然存在,是通过不假思索的情状达成对我们的教育。作家,不过只是感通者和记录者。
感此,在这样一个时代,作者和读者,如果于此相应,便是一种人间奇迹,等同于现实世界里的两类偏执狂,一起干着不合时宜的事,没有对高远之物的读和写,只是彼此都放心不下这置于尘世的肉身,必须衔住所有的泪水和心动,相互滋养和认领,共同催生另一个世界。
是的,这非常的文学,和期待中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