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的祖坟在珠街董家村圆角山,属乌蒙山系。出村子,往东走,山道路边长满了鸡脚刺、长茅草……不过六七公里的距离,到董家村继续向东,延山脚而上,穿过梨园、板栗林、龙潭水,在几个高台的近旁,一片丘陵缓坡地带的麦田里,就是了。
这里被称为八塔台,有八座形状不一,相依相伴又各自独立的丘陵状土堆高台。它们外表普通,其貌不扬,家乡人对这几个高台早已熟视无睹。
1977年秋,连日的阴雨冲垮了部分土堆,珠街李家村人李宝珠经过时,发现了裸露的青铜器。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文物,逐层上报,紧接着云南省博物馆组织考古队来到曲靖,在当地文化部门的配合下,对其中破坏严重的一号堆进行了抢救性发掘清理工作。证实这是一片古墓群,由一层叠一层的古代墓葬经千百年堆积而成,总面积约五千平方米。
1978年至1982年,考古队分别对一号堆和二号堆北部进行了七次发掘。我那时小,首次发掘时村民都跑来看热闹,我也跟了来,见一些城里人安静地蹲在红土地上,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架着眼镜,专注地拿着小刷子、小铲子刷的刷、刮的刮,无声但有序。我们都觉得很稀奇,不敢喧哗。
谜底揭开了,这些墓葬的形成年代约为春秋时期或者更早。墓群类型多样,交叉堆积,互相渗透,代代延续,层层堆叠,墓上压墓,形成极为特殊的现象。当时共发掘出各个时期的墓葬数百座,其中304座火葬墓属宋元明时期,220座土坑竖穴墓属战国至两汉时期,30余座封土堆墓属春秋战国时期或者更早,却间隔后汉至隋唐。出土铜器、铁器、陶器总计1600余件,以青铜器最多。
2006年5月,八塔台古墓群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为保护八塔台,在周围圈了铁栏杆,依稀种着杏树、板栗树。
墓葬主人的身份引起了人们的各种猜测。2015年8月至2016年6月,专家对二号堆进行了再次发掘,发掘区域内护坡地层堆积由早至晚分为33层,从战国一直延续到汉代。共清理墓葬343座,出土各类器物500余件(套),有陶器、青铜器、铜铁合铸器、玉石器、玛瑙器、绿松石等。最让专家震惊的是青铜剑上神秘的蛙人图案以及剑鞘和美轮美奂的镂空雕刻所展示出的高超铸造工艺,说明在八塔台生活的这群古人已经掌握了冶铸技术中的范铸法,可与中原铸造技艺相媲美,让这里曾经存在的未知文明更加扑朔迷离。
我也曾找过一些资料,关于云南、关于曲靖,试图知晓更多。
有一种说法。公元前380年左右,当时还是周王朝的一个诸侯国秦国逐渐强大起来,并向四周快速扩张,威胁到了北方甘青草原的氐羌族,迫使氐羌人南迁。据《后汉书·西羌传》记载,氐羌人从西北向西南整个迁徙过程持续了一百多年,其中一支顺岷江、金沙江进入云南,他们就是劳浸族、靡莫族。《史记·西南夷列传》中其实还有一句话:“未肯听。”意思是说,滇王有数万子民,但是,滇国东北方的劳浸族、靡莫族,却不是很听滇王的话。滇国东北方,从地理位置推断,正好是曲靖。而从八塔台发掘的铸有老虎与狐狸形象的圆形青铜扣饰,有力佐证了劳浸族、靡莫部族当时正是在此区域生活。他们带来了先进的青铜技术和深植骨血的游牧文化,最终与土著文化相互融合,形成了复杂的神秘文明,有非常鲜明的地域特色,又与滇中地区青铜文化相吻合。
清明前,接连下了几天雨。我们去祭祖上坟时天放晴了,清晨阳光灿烂,碧空如洗,层峦明媚。地里麦子早已收完,天高地阔。阳光下,地里袅袅升腾起热气,紫气东来,气象万千。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壮观的景象,我脑海里瞬间蹦出一个词:热土。这个发现让我惊喜不已。我在这一刻顿悟。山岗寂寂,四野空蒙。我惊奇地感到了与先祖的重逢,他们仿佛就在眼前,耕种、狩猎、找矿、冶炼……欣欣向荣,生生不息,世代绵延。他们将发髻梳成椎状,衣襟向左,聚成村落居住,过着定居的农耕生活。司马迁说:“魋结,耕田,有邑聚。”范晔在《后汉书》中对司马迁作了补充,“其人皆椎结左衽,邑聚而居,能耕田。”我想起了我的奶奶,略有不同,她的衣襟盘扣朝右。
流水缓缓,迢迢万里,两千年光阴悄然回归,尘封的真相在一点点苏醒。两千年前,劳浸族、靡莫部族长途跋涉,择定珠街这个风水宝地栖居。风吹草动,蛛丝马迹,一些类似青铜扣饰的出土文物线索,分明昭示着他们是八塔台的故主,是我远古的先祖。历史不再冰冷沉寂,我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生出一丝傲气与豪情。醉打山门,何枝可栖,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我究竟从哪里来,欲往何方去。
八塔台附近,是我们几个家族的祖坟。远些年有我的七祖八代,后来是家族的大爷爷、大奶奶、二爷爷、二奶奶、爷爷、奶奶、叔伯大妈……祖祖辈辈故去,都葬在这里,与八塔台的先祖归依一处,和谐地连成一片,融为一体,衔古接今。
如此清晰,劳浸族、靡莫部族也是我们的先祖,我们的根脉。就算我们的先祖有一部分来自南京柳树湾,但我和我的祖辈们,血液里一定还流淌着一部分劳浸、靡莫的基因。我站在寂静里,感觉到历史的回音,在静默里承接天地,交接神明。我在每一粒土上感觉到了先祖的魂魄,每一片发光的树叶上看到了先祖跃动的精气神。墓葬隔着古今,先祖虽逝,但他们并未消亡,他们的生命基因以传承的形式,递达我辈。“云雾散尽青峰在,惊涛过后巉岩兀。”
多年前,我曾经读过李敬泽老师的一篇短篇小说,好像名叫《江湖》。一个盗墓贼在人群嘈杂的夜市喝酒,他说:“我吃过两千年前古人的宴席。”那时他打开一座古墓,没有想到面前是一桌丰盛的菜肴,杯盏齐全,仿佛就是专门在等待他。他坐了下来,静静地抽了一支烟。在这过程中,我想他定然穿越时空,完成了与墓主人的对话,两颗心灵,隔千年相遇,他知道墓主想说什么,他领受了墓主的心意,也遵循了内心的道义。抽完烟,他退了出来,原样封好墓穴。
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八塔台下掩藏的秘密,并没有完全被揭开,如此发达的古代文明,为什么没有发现任何文字,也没有找到任何记载。为什么隋唐断代,未开掘的六个堆,又会有怎样的印迹?许多的迷,等待我们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