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地埂上走着，我毫不费力地超过了他。我回头看时，他正端详着一棵小树。他绕着树瞅了瞅，摇摇头，又往前走。
我不记得父亲那天到底看了多少棵树，但他一直在摇头。我想，他不过是为打发无聊的时间吧。后来，他在一棵樱桃树前停下，右手捋捋胡须，嘴角勾勒出一丝微笑。他蹲下去，从下往上轻轻地摸了摸树干，跟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印象中，只有看到我考满分时，他才是这样的神情。
“父亲为什么把一棵不起眼的小树当宝贝呢？”我心想。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我百思不解。父亲捂着树，小心地把树干一点点往地上压，待树尖着地后，他又搬来一块大石头压住树。他在旁边静静地守了一会，看到石头和小树没什么动静，才起身离开。
“它会死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从小不捂，到大不弯。”父亲看着我说。
我在课堂上跟着老师念：树不弯易折，人不弯常败。这跟父亲压弯的小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疑惑始终无从解答，我曾经很多次绕道去看那棵樱桃树，它像一截被随意丢弃的废柴。如果不是树干上的叶子茂盛生长，我几乎以为它死了。
我虽然生活在农村，但却从未参与庄稼的播种、生长和收割。我只知道，是父亲披星戴月地在土地里刨食，是苞谷、洋芋喂饱了我们干瘪的肚子。我考虑的是如何循着父亲的教诲，离开这贫瘠的土地。
当然，于父亲而言，没有什么事情大得过土地。那天，我跑回家，父亲正坐在一堆凌乱的木头中间。我一眼看到了那棵樱桃树，它变得粗壮，弯的弧度也那么自然。父亲像有魔法似的，樱桃树在他手里一点点变得溜滑。接着，他又鼓捣起木头，斧头敲击凿子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用力一吹，木屑便四散开来，在树中间出现一个长方形的凹槽。一块块木头像列队整齐的士兵，臣服于父亲灵巧的手。
“又要春耕了。”父亲一边说，一边把那些木头拼接起来。随后他靠着墙坐下，双腿夹着即将成型的犁，用斧头在木头连接处轻轻敲打。我知道，一张好犁，对于土地的重要性。
我突然有些理解父亲，那双压弯樱桃树的手，聚集着全身力量压弯土地的手，同时也撑起了一个家。它早已形成一股巨大的暗流，淌进我幼小的生命里。
可是关于父亲，我又真正理解多少？他在我们身上花的心血，不比在土地上少。儿女们像地里的苞谷、洋芋，长势的好坏，决定着他一年的心情。他送我们读书、识字，托起我们的远方。
“要读书，读出个样子来。”父亲说，“不能让子孙后代一辈子当泥腿子。”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父亲的坚持，我们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大浪淘沙，我们是故乡最幸运的那粒泥土，离开大山后，变成发光的金属。那么，即使负重的脊梁如樱桃树那样弯曲，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没有完全长成父亲期待的样子，但我们血液里流着他的韧性，于曲折中负重前行，不敢有丝毫懈怠。从一座山到一座城，我们是泥土里的种子，只要根足够深、信念足够坚定，只要熬过漫漫的长夜，最终会在这里发芽。
退回时光之河，我看到春天里的父亲。他告诉我，我们要用双手耕耘岁月，用血汗浇灌的生活之花，这是任何人也偷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