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曙光来临之前,布谷催春的鸣叫,“一声一声,漫长而喑哑,把早晨的露水喊出深沉的睡意”(《清明》),那一声声,也唤醒孟国平对父亲的思念。父亲是一个儿子与乡土世界割不断的精神维系,也是一个儿子在经历了动荡和陌生的都市生活后安身立命的心理依托:“那些执着的汗珠,多像繁密的星辰”——诗句蕴含的是他对生存的体悟,是他对在大地上劳作的坚韧之礼赞。当农耕文明的美德像火光流淌过他的血管,我看见他“一个挑着灯笼赶路的人/把故乡捏成火苗/揣在怀里,用温暖分担一切……”我听见他诗中的吟唱之颤音如“秋风中的酒旗在马群后飘忽”(《马群》)。诗歌是孟国平的往事被流水带往另一个地方去贮藏,并由诗人发酵成为一节竹管的遗言。于是,我凝望,从大地到天空,那思想与情感的共振谱奏了关于家园与还乡的苍凉。
当孟国平向苏北的田野俯首,他欣喜于“麦秆上蹦跳着一些尘埃/刺痛阳光的眼睛/它们轻轻地叫唤我的乳名”(《遥望 远方的母亲》)。摇荡的麦秆、蹦跳的尘埃和唇齿间鹅黄色的乳名,是孟国平对来路的探访与回味,是回到海德格尔哲学意义上的童年。当他写下“我的苏北,被诗歌指点/凝听。塔尖在梦想的高度领唱/所有的绿啊,就要闻风而动”(《塔上》),诗章的幅员辽阔,绿之星火无所不及。我听见,孟国平低吟着,“我的生命是一片黑土,生长出茁壮的歌谣……”而那曲调的全部细节散发着玫瑰的芬芳,他要“用仅有的一点花粉去吸引蝴蝶/然后替代另一个人/酿出爱情的消息”(《绝唱:守望玫瑰》)。
当孟国平在《清明》中说“清晨在农事里没有诗意”,那是写实也是一种真实:对“艰辛的怨气”和对“青黄不接”的无奈亦是如此。敢于直面就是扎根大地,而苦痛在他这里是“道途”。那是因为他心怀期待,从而“一切寒苦的日子在梦里枯掉/一切劳碌的日子随汗珠不停滚动”(《遥望远方的母亲》)。劳碌是换发生机的一种,也是生机的律动,时光的风向前吹拂。光阴里,向家园回望的一瞥指向的岂止是一个20世纪的村庄——目光尽头更隐秘的是最早的起点,同时也是最后的归宿。当孟国平想从“生活里沉淀出一些黄金的麦子”,他已经从村庄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流浪是返归家园的反向延伸,是灵魂寻找安全感的所在,他不断寻找,不断接近建立美好精神家园的终极目标。那是另一个故乡啊!
当“一滴雨在天井里降落/仿佛光线被放慢的脚步”(《内部》),孟国平幻想的那个叩门者,正是经由岁月勾画的自己,而“他的手指是一滴墨水”,是他发自身体内部的守望与生存的证词,也是他对凡尘全部的热爱之倾注。于是,我在《人世》一诗中谛听到他的心声——他“要写下一首诗/期待琴声的桃花在所有夜色上闪亮”,他“要把一种对美的胁迫,还以叩问的速度/要坚持倾听,自己对自己回答”。他要追寻、找到、守护一个“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地方,那是多么美好的生命记忆和生命体验啊!在《云梯》中,“梦呈现在梦里”,虽然他的“梦最后的王国,被风吹散”,但是他“一生的故事、思想和行为”。于是,我捕捉到风中一个在云梯上攀缘的身影,他不辞辛劳,就像荷尔德林所说,有“心灵豁然开朗”,是因为那“暗金色房顶的春日”。
当孟国平在《遥望远方的母亲》中写“我多么愿意我的骨头是一根屋梁/头发长成草,心当墙砖,血拌泥//一幢房子在我的诗歌中盖起来/语言做门”,他已晓悟,时间中有些人、事、物注定离开,而当他一次次呼唤母亲带他回家,他知道家园已经改变;当他宣言保持“一些植物固有的品性”“用青春的冒险,尽力伸长手臂/刚好在城市最初的脸上写成/第一行残留泥土气息的诗句”,他就已经冲破地理之故乡的苑囿,向着精神还乡进发,从而踏上一条追寻和赞颂意义之路。是的,意义,包括良知、道义、美、哲思和情怀。A.J.赫舍尔在《人是谁》一书中说:“人的存在就普遍意义上指的是对逻辑优先、有限、有形等方面的突破,以实现对永恒、无限、无形等方面的开放与提升。人是一种精神性存在,总是试图以创造超越顺应、以意义超越现实、以永恒超越有限……人可以创造意义,也可以破坏意义,但他不能脱离意义而存在。”于是,孟国平写下《绝唱:守望玫瑰》《人世》《良知》《生存之书》《云梯》等长诗或组诗,那是他的路漫漫其修远兮,是他的上下求索。
“为什么仰望星空?我这样安慰自己——/因为它离我心脏近,因为这种近/预支了存在的疼痛。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是/那个耽于空想的人,空想本身就是/我的宇宙(《创生》)。”我读懂了他诗中的睿智与哲思的来源,正是它们赋予他的诗作巨大的魅力。爱默生在《诗人》中说“诗人迟早都会将所有人吸引到他的身边,因为所有人需要表达”,在此,我视孟国平为引领者。我也在寻找精神的故乡,孟国平的诗为我铺就了“道途”,那是一架别样的云梯。当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吟游寻找芬芳的叶,装点了我灵魂的门户;当他这只夜莺在黑暗中说出一切来自心灵的光,让我离大地愈来愈远,让我追着时光在簌簌风尘中接近家园;当我沿着他的诗句之阶一步步攀升,我也看见自己像他那样,如同鹰,在大风中,感受看不见的高阔和自由;当我看见他被长风吹动的头发如同青春的华盖,我耳畔回荡的是他《云梯》中的诗句:“我将燃烧,并和月光并肩歌吟……”燃烧是他的升腾,歌吟是他存在的证词。所以,在我看来,茨威格在《与魔鬼作斗争》中评论荷尔德林的话亦适用于孟国平,诗对于他亦“是对重力的摆脱,是化为声音的表达,是向着波涛汹涌的本原之乡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