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作家窦红宇的中篇小说《在山顶上》,发表于《安徽文学》2021年第12期。小说有继承了作者一贯的语言风格,但语言更加优美空灵,充满神性和哲思,特别是在勒沃雪山传唱的歌曲,醇厚绵远,韵味深长,让人难以忘怀。从叙事来看,小说两条主线并进,一条写的是勒沃雪山发生的事,另一条写的是红尘之事。作者在诗意的叙述中,通过对四组人物不同的人生经历、心灵创伤和理想的描写,更多地从心灵和精神层面思考人生和人性,娓娓道出悲凉的命运、卑微的生存、丑恶的人性、遥不可及的理想,也给了每个人自救和被宽恕的机会。
小说更像一个寓言,充满神秘的气息,又贴近芸芸众生的欲望和悲欢。掩卷沉思,我总感觉意犹未尽,似乎领悟了很多,但具体领悟到什么又很难说清。我认为作者是带着很强烈的暗示写这篇小说的,但又没有给读者明确的答案,因此不同的人读了有不同的体会。四组人物的心中都有各自难以企及的理想,娜朵父女渴望赚钱,老教授师徒渴望救众生于汪洋,张老师、项老师渴望浪漫的爱情,王晓和舒欢渴望罪恶的灵魂得到救赎,他们都经历人生的歧路,在善恶边缘徘徊,内心带着某种执拗。我想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在不同境遇中的选择,或许能给我们更多启悟。
我以为,人性是复杂的,生活永远充满着歧路、惶惑和迷离,相较于英雄主义、光明磊落、浪漫的爱情、恒久的友善、发光的理想等人性鲜亮的外衣,低处的卑微、隐秘的疼痛、幽暗处的光、无法弥补的缺憾、毁灭边缘的自救,才是人生永恒的底色。
作为故事起始、转接和终结的老勒沃镇,无疑是神秘和宏阔的,也是荒僻而忧伤的。老勒沃镇,在天上的天上,这里雪山纯白,太阳升起时金光四射,像是众神居住的地方。在娜朵和她的伙伴空灵的歌声中,我觉得勒沃镇充满原始而野性的气息,这里神秘、圣洁、充满诗意,每个人都很真实。来到这里的人,融化在勒沃山的纯洁和温情中,或多或少都有所启悟。
然而,人生的荒凉和缺憾是无法弥补的。无论是久居勒沃镇的娜朵父女,还是来自红尘中的三组人,他们追寻理想、承诺或是寻求解脱,但无一例外,他们都经受过心灵的创伤,有无法弥补的缺憾。
首先,是爱而不得的缺憾。人们纷纷搬到新家后,只有娜朵父女还坚守在荒僻的老勒沃镇,这和生活习惯无关,实际上是害怕离开后,人生便失去寄托和意义。“阿爸说了,他要留在老屋里陪阿妈,他怕人都走了,阿妈的魂和阿妈的神灵找不到家。”“阿爸草编的手艺,离不开老勒沃镇,那儿有他的作坊和大片大片的火草地。”阿爸是深情之人,却因为穷困,娜朵她阿妈得了肺病无钱救治,失去了一生至爱,也成为人人笑话的无用的人。娜朵什么都好,但在阿爸无法用火草编出船的时候,她给予的不是理解,而是为了赚钱在阿爸伤口上捅刀,细细想来,娜朵对于金钱的迷恋,何尝不是因内心安全感缺乏所产生的执念,从小失去的母爱,阿爸棍棒下的血痕,都变成内心隐秘的伤口,唯有金钱才让她感到充实。
张老师和项老师的爱情,是典型的柴米油盐的爱情,相伴四十多年,相互扶持,岁月静好,足以让很多人惊羡,但这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吗?我想大多数人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世俗的婚姻生活,琐碎、卑微、隐忍甚至是有些窝囊,有多少人能摆脱平淡。很多男人都发过类似张老师的誓言,那是特定环境里爱的表达,不能说是假话,但很少有人当真。生活是一个慢慢蜕皮的过程,岁月的平淡和生存的卑微,消弭了最初的激情和誓言。六十多岁的人,大多习惯了忍耐和包容,愿意用无所谓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但项老师不这样想,至少她渴望的爱情不是这样。于是,她刺激张老师,带她去勒沃雪山寻找最干净的石头。
其次,是寻而无果的缺憾。从张老师和项老师踏上勒沃镇的那一刻,命运便一步步把他们引向悲剧。他们要寻找的代表纯洁爱情的干净石头,埋在厚厚的坚冰之下,看不到也摸不着。就像世间最完美的爱情,我们相信她一定存在,但想要获得,必须耗费心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张老师在别人的帮助下挖到了第一块干净的石头,看似抓住了完美的爱情,但命运之手瞬间把他推倒,他用生命护着的那块石头,是爱的誓言,也是他生命的悼词。很多时候,我们强行弥补一种缺憾,反而造成更大缺憾。
老教授和小艾去勒沃镇,是为寻找传说中的诺亚方舟——一艘拯救人类的船。他们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翻越很多山,历经艰难而不止息。他们始终笃定而虔诚,奉神的谕示为信仰,想找到那艘船让人类获得救赎走向新生。我们都会觉得老教授的工作无比荒诞。事实是,我们很多人循着老教授的做法而不自知,成为现实中的西西弗斯,为了一些虚无的事物耗尽心血。加缪认为,西西弗斯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感到充实,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很多人觉得,生命的过程比结果重要,实际上人们相信行好事自有前程。倘若历经万难在人生的尽头只剩下虚无,是否还觉得生命圆满没有缺憾?
最后,是谋而无用的缺憾。对于王晓和舒欢,勒沃镇是解脱之地,也是救赎之地。他们的红尘生活,其实是世俗之人无休无止的欲望以及不择手段的丑陋人性的缩影。他们不见得有多坏,但人生充满歧路,且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没有原则地放纵私欲是危险的。他们工于心计、善于权谋、一夜暴富,他们彼此相爱,却以爱的名义互相利用、互相伤害。其实和大多数人相比,王晓和舒欢都算是成功人士,但失衡的心态、金钱的诱惑,让他们一再迷失,最终陷入深渊。东窗事发后,两人走投无路,最后选择勒沃山作为结束生命之地。很多人不也是这样吗?为了私欲蝇营狗苟、钻头觅缝,但任何非正义的获得,不过是一时风光,沉于权谋者,必将被权谋所玩弄。
虽然缺憾无处不在,但人生并不尽是悲凉。也许正是因为缺憾的存在,才让人渴望冲破幽暗。每个人总得有那么一次,完完全全将自己袒露在阳光下,不留一点阴影。
人间纷繁复杂,洪水滔天,没有人能置身其外。洪水淹没世界时,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但神与人,皆有两面性,善与恶、仁慈与痛恨,如何救赎?如何被宽恕?一些人重获新生,一些人走向毁灭。事实上,没有诺亚方舟,没有救赎之船,唯有自渡,才能到达彼岸。
娜朵阿爸在帮老教授编葫芦时,重新燃起激情,渴望变成一个有用的人。可当他发现火草编的葫芦无论如何封不了口时,他信仰绝对的真实,不愿粗制滥造。与其说他心能通神,不如说他的心像勒沃雪山一样,始终通向圣洁和纯净。尽管无比悲凉,但他忠诚于内心,完成了自救。
王晓和舒欢,为逃避惩罚,一直走在死亡的路上。但内心的怯懦,让他们在迈向死亡之门时,总有一个人先停住了脚步。在勒沃山,舒欢纵身跳下悬崖,王晓却退缩了。正是那一刻,王晓在死亡的黑幕下,看到了微弱的光亮,坚定了活着的信念。加缪说:“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正确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我想,王晓在接近死亡的时刻,找到了正确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