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坐在船尾的甲板上
抱着一只手提箱
缝在内衣口袋里的十块钱盘缠
是一张散席票的前世
父亲数着两岸的青山
丈量不见天际的河流
默记回家的暗号
船尾是避风的地方
江鸥因为觅食
追逐着浪花
父亲倚着船舱的铁墙
与江鸥相峙
2
父亲和祖父经常在家书中对话
文言文和白话文在时空中旅行
祖父的回信更像章回小说
一次讲一件事情，没有大结局
信封、信纸和八分钱的邮票
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邮局的柜台上有半碗糨糊
粘贴信封口
父亲第一次把信投进绿色的邮箱里
像一位投石问路的人
从隔墙的梅花那里知道
冬天的信要多走一天
信纸折得左长右短
代表晚辈在向长辈叩头请安
祖父的回信是布满皱褶的毛边纸
夹着细碎的麦秆
纸虫，一群活着的历史学家
借居在纸上
信使叼着一根草，在原野上
骑着绿色的自行车
绿色的邮袋与白色的风信子擦肩而过
信使再抿一口水，夕阳落在草原上
3
父亲的一生与江南的山水
互不征服。用古人留下来的时间
解决历史遗留问题
相安的事物总是怀抱各自的重量
父亲是一位少言寡语的过路人
流水有流水的智慧
石头有石头的勇气
君子不器，父亲有父亲的中庸
在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上
父亲有过几页孤独的句子
到有一天为止，除了一滴淡墨
父亲的文字再也没有出现过
推算一下，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
不惑之年的父亲一直和一杯酒
谈判，与一盘花生米过招
旗鼓相当，一生不敢大醉一场
荒唐的年代，相轻的事物容易叵测
4
我很少能够说出祖籍完整的内容
唯有一张八仙桌和祖母的黑白挂像
祖父抽着烟，和我的父亲一问一答
屋后的小河
我曾经无限接近河岸的舢板
都觉得被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拉住
打渔这件事，在我的履历上是空白的
我的地理边界止于水。祖父是圣贤人
教我识圣贤字，不动桨
有时候，父亲望着祖母的挂像发呆
我好奇地摸着八仙桌四个角的神兽
如果暑假回去，河里的水涨了
如果是冬天，落雪，河水结冰
那些流走的水不知下落
5
我经历过甜蜜的生活
父亲把一根甘蔗砍成几截
可以闻到甘蔗皮甜蜜的炸裂声
父亲把甘蔗皮一条一条地用牙齿撕下
反复咀嚼到剩下碎屑
我吃甜蜜的那一部分
父亲帮我咬掉坚硬的甘蔗结
又反复咀嚼成碎屑
这是我最甜蜜的一段生活
父亲扯起我别在胸前的小手帕
擦了擦我的嘴
记得想吃甘蔗的时候
我咬着小手帕，还能挤出一点甜味
6
落日不易
父亲坐在庐山的汉阳峰上
极目楚天
这是长江中游的最高峰，父亲
一步一步从好汉坡爬上去
汉阳到汉阳峰，不算太远
父亲走了大半辈子
可以俯瞰江山及诸多寺庙
这些此前需要仰望或者小心翼翼
绕过的地方
天气晴朗，从汉阳峰至汉水楚地
一路上有披着袈裟的群山
落日在一个叫汉阳的地方点燃灯火
父亲在那里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