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第五本诗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11月出版)。将它定名为“隐藏与寻找”,我想表明的不仅是这些诗歌的基本特色,而且是我对诗性生活的一种理解。
对于不同的作者,写作的动因各不相同,写作的目标也迥然有异,写作的状态则更为丰富多样。在写作中寻找共同的规约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写作失去了普遍的内外在影响。提起笔来,有些东西你永远无法远离;有的则会被重新唤起,它们经久不息,左右着你的想象和语言。这个世界赋予你的那些渴望、感动和充实,或者长久的等待与怅惘,让你感激并珍藏的亲情与爱……所有感性状态的体验,都会从现象遮蔽的晦暗中浮现出来,让你眼前突然敞亮,看到更为迷人的另一种景致与色彩。此刻,你感觉进入了生活的意义层面,被某种超凡的力量托举。
诗性生活的这种基调与底色,实际上已被海德格尔作了清晰的表述。所谓诗意地栖居,正是在遮蔽与敞亮的交替中获得的一种状态。遮蔽与敞亮总是互为依存,像影子总是与阳光相伴,它们从一个个侧面,映衬了生存和生命的方式。时间像星云一样退去,永恒的空间则像画面一样被一一定格,“此在”,作为一个个瞬息,留存的仅仅只是被心灵深化的印记。
依循心灵指引的写作总是保持着自己的惯性。对于丰富的生活,这是一种独特的选择,也是一种有力的提升,甚至纯化。以单纯包容丰盈,以咫尺展现极致,用微小与精致获得广阔,用刻骨铭心的体验超越平泛,一如人类早期那种心灵化的明澈,无法用今世的繁杂形成比照,更不会成为所谓深邃内蕴的反义词。这种澄明之境,诗歌一旦获得,便具备了超然的神态。换言之,在诗性的境界中,生活和心灵必定同时得益,加大了它们各自包含的内力。海德格尔说:“大地进入作品而凸现”,我们的问题是:是大地充实了作品,还是作品展开了大地?当追寻存在的这种奥秘之时,一切都有了新的意义与活性,语言在这种状态中,必将不可阻挡地成为存在的家园。
家园,这个平凡的词,指向生活中最普遍的所在,同时又具有精神引领的属性。在我所经历的生活中,上述哲学化意义并不总是单纯的抽象观念,而是具体的、形象的呈现,它们花朵一样鲜活,充满了色彩。是的,我钟情于花朵,在我简单的生活中,我始终热爱的花率性而开,不分季节和区域,从来不曾暗淡,在我多年的写作中熠熠生辉,构成言说的对象,令我沉醉,但又从不张扬,总是以我所熟知的方式隐藏于生活,使我的身形与心灵处于不同的层面,就像遮蔽与敞亮分属在不同的区域。许多时候,我将寻找的触角伸向往昔的细节,或者记忆中的某个明亮的时刻;另一些时候,我则期望未来,甚至可能更为幸运的来世,凭借想象以涂改单调与孤独、空寂与忧郁。在这种心态笼罩中,我的写作总是无法认同并表现客观世界的普泛意义,以及那些缺少针对性的关切与悲悯,我只能,也只想用我的方式还原属于我的现象,使感觉和诗性得到融会,像埃德蒙德·胡塞尔所明示的那样,为我所必须感激的生活,写下证词一样的诗句。
许多时候,人们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即诗歌是一种至简的方式,小说才热衷于增添生活的枝叶。回顾诗歌的发展历史,长歌巨制虽然并不少见,但星光一样闪耀的更多是那些精致的短作,甚至是挣脱了整体束缚的某些极富个性的句子。因此我总是坚信,当繁复的生活在诗歌中变为纯粹的景致,并凸显了心灵的亮色,表达才找到了支点,语言才获得了生命,诗歌写作的意义也才会开始变得强大。在这个意义上,用格奥尔格·卢卡奇的话说,就是“最短的歌也同规模最大的叙事作品一样,具有内涵的整体性。”这种写作,同时也印证了歌德赞赏的“心智的果实”“是一种丰产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的结果。”
这本集子体现了我持续的写作观念和方式。很多年前,当我从地域、景观、风俗中超脱出来,开始热衷于这种简约的表达。当然,我并不否认自然、社会和时代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人无法离开这些宏大而具体的场所和背景,艺术更是如此。我只是想强调,诗歌有处理这一切的独特方式,这是一种心灵的方式,也是一种简化或者纯粹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中,意义退隐到现象深处,心灵则升华到灵动的层面,语言如喃喃自语,鲜亮而执着,并因此形成了特定的格局,与其他成熟的言说拉开了距离。我竭力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境界。
作为一种必然
夏天在清水中现身
就像你,在我的诉说里
隐藏
因为我的盼望
季节的手慢慢松开
给这个日子,布置了光
带来敞亮的这种光,在寻找中出现,但绝对来自于心灵深处,犹如生活的诗意状态,可以寄寓于种种自在之物,但绝不会由这些自在之物自然呈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那个庞大的客体世界,其实是诗意的遮蔽之物,但在诗意的构建中,它绝对是重要的,因为它为诗意提供了隐蔽的场所,因此也必然源源不断地释放出诗意寻找的动力。如果说隐藏是无法改变的一种必然,那么寻找就是走向敞亮的一条唯一的路径。
我在你的映照下
第一次
听到了大地的心跳
我像风一样莽撞
激情四溢
穿过立春之后的所有节气
年复一年
等待你指点的奇迹
花一样绽放
当写下这样的句子,我知道,我其实是在进行一次超越外部世界的心灵之旅,我看到并竭力表达四季轮替中永远不变的爱的纯粹与美丽,用“凝视”“聆听”“遇见”“印记”这四个关键词,贯串我虔诚的寻找。凝视那些令人感动和难忘的生活细节,聆听心灵深处回旋着的充满挚爱的旋律,为每一次动人的相遇而沉醉,在生活留下的美好印记中品味值得珍视的生命意义,我所触及的,是繁杂的表象深处生活的另一种方式,它借短促而明快的语言存在,给予了我永远的、青春的激励和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