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一次摔倒骨折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叹着气说：“我恐怕真的老了。”
母亲说这话时，碰巧被姐姐听到了。“不是恐怕，妈，去年给你过的80岁生日，你忘了？你是真老了。”姐姐走到床前，提醒母亲。
母亲没有吱声，她沉默着。我知道，倔强的母亲是不会服老的。父亲去世后，她仍坚持一个人住在老家，这让我们都很不放心。每次提议把她接来城里住，她总是说，她还没老，可以在老家自己种菜、养鸡。
那一次骨折出院后，母亲还是坚持要回老家住。可母亲终究还是老了，特别是骨折后，体力已大不如前。家里的小黑狗撵一只芦花鸡，母亲拿着棍子追，可她怎么也追不上“肇事”的小黑狗。母亲无奈地放下棍子，嘴里不停地骂着“小黑”。
以前，母亲在家觉得闷，就会一个人步行到两公里外的大姨家聊家常。可现在，她去串门的事也变得遥不可及了。母亲老了，她的行动范围越来越受限制，只是她仍不肯当着我们的面承认自己老了。
母亲第一次承认自己老了，是在她第二次摔倒后。春节前，她站在凳子上劈柴。凳子一翻，母亲摔了个大跟头。结果，母亲的股骨被打了三根钢钉。再次经历骨折，如果不借助拐棍，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出院后的母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嚷着要回老家。她住到了我家。可无论我家的沙发多柔软，母亲也不愿在那多坐一会。她喜欢拄着拐棍站在阳台望向窗外，有时她一看就是半天，这让我很不解。
我家房前是胭脂山公园。正值春天，樱花、桃花、玉兰花竞相怒放。被树木丛林包裹和溪流环绕的胭脂山上，每天总有数不清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清脆婉转的叫声总让人对春天的野外心生向往。
我知道，公园里的花、胭脂山上的鸟以及公园里所有与春天有关的景致，拨动了母亲的思绪。推开窗户，一缕春风吹进来，也吹在母亲长满皱纹的脸上。母亲似乎忘记了自己，她陶醉在春天的气息里，竟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扬剧小调。此时，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
母亲唱扬剧小调的情景，让我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母亲唱完小调，脸上忽而掠过一丝忧伤。“许久没回家了，不知堂屋门前的桃花开得是否和公园一样艳丽？”“我不在家，今年不知燕子是否还能飞回老屋筑巢？”母亲喃喃自语时，我就知道，现在只靠拐棍走路的她，对窗外的春天充满了渴望。她多想走进公园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和春天撞个满怀。她多想回到那个她常住的老家看看门前的桃花，今年是否开得依然灿烂。她多担心，她不在家，南方归来的燕子，今年春天不再飞回老屋筑巢。
母亲的喃喃自语让我明白，虽然她的腿已不能独自行走，我家阳台把她隔在了春天之外，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春天的向往。在她的眼里，还住着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于是，我们特地为她买了轮椅。她没有拒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倔强。傍晚，我们推着她，沿着公园的小径散步聊天、赏着花、听鸟鸣，母亲终于走进了只能在阳台上看到的春天。遇有假日，我会带着母亲回到老家。我把房前屋后的草木连同母亲，一同拍成照片带回城里。母亲每次看照片时，眼角总会浮现出浅浅的笑。
母亲虽然已经老到不能独自行走，但是她眼里还装着春天。她特别渴望走进外面的世界，而我能做的是用轮椅推着她，去看看外面这万紫千红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