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上海太平洋百货。
当她仰头默数递增的楼层时，重心偏离、云影飘移让她觉得高楼正在坍塌。一场山崩扑下来，凶猛地灌进她的脑海，记忆里的一朵小花被岩石层层覆盖，坠往时空深处成为岁月的遗产。在两个时空的碰撞间，一九九二年的昆明百货大楼如同陨落的恒星，某些回忆失去了光芒。
但它曾经是那么鲜艳明亮温暖啊。初一暑假，母亲带着她和妹妹坐了三天的班车去看望在昆明培训的父亲。后来，她们去了昆明百货大楼，再后来，她们每次上昆明都要去那儿。
“里面多数东西都很贵，只敢飞快地看一眼，但好不容易到省城一次，也想带点东西回去。”她说。
我问：“那……你去买钻石了？”
“是啊，买了一大把，还可以随便挑呢。”
“珍珠？”
她轻轻说：“纽扣。”
“即使你穿上天的衣裳，我也要解开那些星星的纽扣。”这是芒克的诗，也是一个男孩粗糙的心事和被他忽略掉的精致。
“买纽扣，”她说，“因为纽扣便宜，更重要的是你可以摸到它们。”
在昆百大一楼一个柜台前，一个女孩看着台面下的纽扣。她的双眼一定像两个太阳，射出炽热的光，一不小心就会熔掉那些漂亮纽扣。还好，各式各色的纽扣被一块厚玻璃保护着，分别放在玻璃小格里。她只能隔着玻璃敲点，轻轻敲，敲碎美梦唤醒它。售货员拿出纽扣放在台面上，她右手拈起一颗纽扣，平放在中指上，食指和无名指压住纽扣边缘，拇指轻缓地来回画圆。因为指间的汗水与体温，白色珍珠和链状金属包边多了些湿气和暖光，被唤醒的纽扣里流过一条回春的河。随后，她左手拿起另一颗两环细纹金属包边、中间隔着一圈黑色树脂的珍珠纽扣，目光在两颗纽扣间来回跳跃。第三、四颗纽扣纯色，简洁。她拿起一颗纯黑色珍珠扣，抚摸了一下，马上又拿起第四颗。上部亚光黄铜、下部珍珠白塑料的纽扣没让她停留太久。最后一颗贝纹扣，右上角荡出墨迹。她轻轻抚摸着，像是在阅读来自沉默世界的金色盲文。
“为什么要抚摸？”
“母亲会织毛衣，我需要摸着纽扣想象一件衣裳。”
一颗纽扣，缝在一件漂亮的毛衣上，也缝在她青春的虚荣和向往城市的外衣上，给她的生活带来喜悦和期待。城市是城镇的漂亮外衣。在她的讲述中，昆明城，仿佛在一颗纽扣里面。我想，她一定时常抚摸纽扣，走神，从一颗纽扣出发，一路来到城市，进入让人激动雀跃的现场。她摩挲着，想象着，让思绪穿过玻璃，去回忆那些路过的鲜艳和斑斓。昆百大是昆明的一颗珍珠扣吧，精致、华贵，那翠湖就是贝纹扣，湖面的涟漪在纽扣上荡漾，镶嵌着老虎的那颗无疑就是圆通山动物园了。城市是人群的圆心。对于她，云南的圆心是昆明，昆明的圆心是昆百大，昆百大的圆心是一颗纽扣，纽扣在她拇指和食指的圆心间。那放着纽扣的漂亮柜台是昆明城的一张剪影，让来客隔着玻璃观看、艳羡。街道是玻璃格子，商业区、住宅小区、广场、工厂，带着各自的颜色大小优劣，被一格一格分开。
人群也被分开了。
“那你在上海太平洋百货买纽扣了？”
“没有。我买了其他东西，作为礼物给自己，也给妹妹们。”
“买了什么？”
“美宝莲，唇膏。”她笑着说。
从此，她擦唇膏时会想起上海。她将唇膏均匀涂抹，然后对着镜子噘噘嘴，做出亲吻的样子。她在亲吻那更遥远的城市，亲吻是最细腻、最让人渴望的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