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窗台朝东,正对着布达拉宫的红宫。这个朝东的窗台,见证了我与西藏相守的时光。
晨光初露时,一片带着露水的格桑花瓣落在窗台上。这紫盈盈的花瓣,让我想起去年此时的卓玛。她做完白内障手术,掀开纱布的第一句话是:“让我看看布达拉宫,再看看我的格桑花。”她的笑容在晨光里格外明亮,就像格桑花绽放在高原的阳光下。
记得18岁那年,我在林芝的雨声中度过了在西藏的第一个生日。父亲在电话那头用四川渠县话说:“幺儿,你在西藏成人了。”窗外的雨滴轻叩窗棂,远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我在日记本上郑重写道:“林芝的雨是我的成人礼。”那些雨夜,我躺在牦牛绒毯上,听着雨声,任思绪在夜色中飘远。如今想来,正是那些雨夜,孕育了我最初的写作灵感——在寂静中聆听内心的声音,在雨声中寻找诗意的种子。
时光如雅鲁藏布江般静静流淌。在八廓街的老茶馆,我遇见了退休的格桑老师。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眼神却依然清亮。“是你啊!”他眯眼端详许久,“那个藏历新年时,把‘罗萨扎西德勒’说成‘萝卜扎西德勒’的小姑娘。”茶馆里漾起善意的笑声,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银白的发丝间跳跃。
“走,去我那儿坐坐。”他一高兴,拉着我的手,“就在巷子那头,你还没来过。”他的小屋飘着藏香和旧书的气息。在挂着一幅唐卡画的墙边,他弯腰取出一个褪色的木匣,像完成一个珍藏已久的仪式。他从匣中捧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是个笔记本。“这是你写的一篇散文里的一句话。”他轻抚卷边的纸页,指尖在那些稚嫩的字迹上停留,“你说要把西藏当作生命的第二个名字。”纸页虽已泛黄发脆,墨迹却依然清晰如昨。那个18岁的少女早已消失在时光深处,而这稚嫩的誓言,却被另一个人默默守护了20多年。
“你看,”他指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八廓街宽了、亮了,该在的也都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从前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现在铺得平平展展,老人孩子都走得稳当。以前那些昏黄模糊的老路灯,如今都换成了明亮柔和的新式灯,夜里照得街面清亮,行人心里也踏实。两旁店铺收拾得干干净净,新招牌亮亮堂堂的,来的客人多了,做生意的人脸上都带着笑。清晨六七点,扫街的唰唰声准时响起,上学娃娃的嬉闹声由远及近,新的一天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在这安宁祥和的日常里,我触摸到的是时代发展的脉搏,也是这座古城永恒不变的生活温度。
这让我想起在日喀则采风的经历。在牧人平措家的帐篷里,70岁的顿珠老人突然唱起了迁徙歌。他的声音苍凉如高原的风:
“雪山啊雪山,你白了头
草原啊草原,你绿了又黄
只有雄鹰记得
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唱到“收拾帐篷,我们要去夏天的牧场”时,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在炭火的映照下闪烁如星。平措低声说:“阿爸5年没唱歌了,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听这些了。”帐篷里寂静无声,只有手机的光在静静闪烁。那一刻我明白,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生活,更是为了守护这些即将消逝的声音,如同格桑老师守护着我的初心。
格桑老师又说道:“西藏是一本厚重的书,有人只读了封面,有人翻了一页就放下。你要用一生慢慢品读。”如今20多年过去,我才刚刚读懂序言。
黄昏归家,见卓玛坐在长椅上,小孙女在她膝头嬉戏。她招手唤我过去,从怀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奶渣。“你刚来时,头发黑得像牦牛尾巴。”她轻抚我的鬓角,“如今,也染了霜,像南山顶的初雪了。”我笑了,是啊,这片土地偷走了我的青春,却慷慨地回赠我以风霜。每一缕花白的发丝,都是时光为我献上的哈达。
暮色渐浓,布达拉宫亮起灯,照耀着人来人往。窗台上的格桑花在晚风中摇曳,它的根紧紧抓着泥土,就像我,用20多年的光阴,在这片高原扎下了根。
今夜,我又站在这个守望远方的窗台前。从四川到拉萨,再从拉萨到林芝,又从林芝回到拉萨——这片土地给予我的不仅是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更让我在这里找到了精神的家园,得以写下自己的故事,记录他人的悲欢。从这里望出去,我望见的是自己的成长,是无数普通人的奋斗,是一座古城的焕新,更是一个在新时代里团结奋进、气象万千的西藏。所有的这些,最终都沉淀为窗台上那株格桑花的养分,见证着一个个如我这般平凡的人,将最真挚的情感,一点点融进这片高天厚土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