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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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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木兰诗》到花木兰

日期: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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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4版:往昔       上一篇    下一篇

常香玉主演的豫剧《花木兰》。

    ◎程诚

    作为中国历史上家喻户晓的“巾帼英雄”,花木兰的形象深入人心。她的故事跨越时空,成为无数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的素材。然而,这位传奇女性的生活年代却笼罩在迷雾之中,历史上对她的归属有着汉代、南北朝乃至隋唐等不同的推测。尽管在历代亳州旧志中,木兰被尊为乡贤,但由于其事迹的模糊不清,她的影响力并未能与曹操、华佗等历史名人相提并论。事实上,关于木兰传说的原始文献极为有限,仅北宋时期的《乐府诗集》中收录的《木兰诗》为我们提供了四百字的珍贵记载,而后续关于木兰的文献,则大多是后人的文学演绎和艺术加工。为了揭开木兰传说的神秘面纱,我们可以尝试运用历史文献学的研究方法,深入分析《木兰诗》的传抄历程、创作背景、语言风格和文学象征,这或许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个更为清晰的理解视角。

    《木兰诗》的文本分析

    现存最早收录《木兰诗》的作品为北宋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据郭氏所述,《木兰诗》乃转引自南朝陈释智匠所著的《古今乐录》,然而木兰的身世及原作者均不详。此诗作为一首民歌,被郭茂倩归入《鼓角横吹曲》之中。所谓横吹,郭氏解释为“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马上所奏者是也”,即用来在军中奏响、鼓舞士气,适宜马上演奏的歌曲。与《木兰诗》同属此系列者,尚有《琅琊王》《紫骝马》《钜鹿公主》《慕容垂》等三十六曲,它们共同展现了刚健尚武的英雄气概与质朴明朗的遣词风格。自北宋以来,无数文人学者纷纷对《木兰诗》的创作年代展开深入探讨,并进行了大量的二次创作。这些努力虽推动了木兰故事的广泛流传,但也使得木兰的形象逐渐变得混乱与模糊。关于其创作年代,现行的汉代说、隋唐说与南北朝说均为古人所提,而南北朝说因种种证据而相对更具说服力。

    20世纪80年代,木兰的讨论热度空前,其中许可、赵从仁、唐长孺等学者的探讨尤为引人注目。有学者提出,木兰诗中未明确记载木兰的姓氏,是因为“木兰”本身即为姓氏,与鲜卑族的“穆兰”姓相通。许可深入剖析了《木兰诗》中的战争场景,指出木兰从“黑山头”至“燕山”抗击胡人的描写,与北魏与柔然之间的战争背景高度契合。赵从仁则通过对诗中多次出现的“可汗”称谓的考查,提出这一称谓最早明确见于北魏时期的柔然部落。然而,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柔然之前,鲜卑人便已将首领尊称为可汗。胡三省在注释中明确指出:“可汗,北方之尊称,犹汉时之单于也。”北魏入主中原后,虽在汉地称皇帝,但在鲜卑族内部,可汗的自称依然存在。嘎仙洞发现的拓跋焘祭祖文中,先祖被尊称为“可寒”,即“可汗”的通称。还有一个力证,郭茂倩在诠释“横吹”时,认为“其曲多可汗之辞,皆燕魏之际鲜卑歌,歌辞虏音,不可晓解,盖大角曲也”。作为现存《木兰诗》最早的编者,郭茂倩亦倾向于认为《木兰诗》初创于北魏时期,是一首鲜卑族的民歌。

    1986年,唐长孺通过深入剖析文本、结合考古发现以及历史文献,详细论证了《木兰诗》的形成过程,并得出其最终创作年代应为唐代的结论。他的论据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昨夜见军帖”中的“军帖”,是北朝至唐代时期常见的文书称谓,尤其用于府兵制下的军令传达。当时军户需世代服兵役,无需交纳赋税,且自备战具。军户采取父死子继的方式继承军职,甚至可指定家族成员替代出征。例如,吐鲁番文书中便出土了众多以“帖”为名的征兵文书。杜甫亦有诗句“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进一步印证了军帖作为征兵文书的普遍性。其次,“大点兵”这一表述在唐代尤为常见。唐代府兵制规定,男子年满十八必须接受“简点入军”的选拔。杜甫诗中“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便是对此现象的生动描绘。再者,“策勋十二转”反映了唐代特有的勋位制度。相较于隋及北周时期仅有十一级的勋位,唐代因对外战争频繁,勋位滥授,故在唐初便制定了十二等的勋位制度。最后,“出门看火伴”亦体现了唐代军制的特色。《新唐书》中记载府兵制时提到:“十人为火,火有长。”火伴作为共同起火造饭的生活组织,其成员间关系紧密,故可称战友为“火伴”。综上所述,尽管上述词语并非唐代独创,但它们却是唐代社会中的普遍用语。

    《木兰诗》的原型初创于北魏,经历了唐人的改写与润色,应该是比较可靠的结论。从文本分析上,也能得到印证。在诗篇开头,“爷娘”“阿爷”等称谓的使用,反映了南北朝至唐代对父亲的普遍称呼,符合当时的语言习惯,而在篇尾,“贴花黄”这一化妆手法,也是南北朝至隋唐时期女子常见的装饰方式,女子将额头涂成黄色或以黄色纸花等物粘贴于面部,这是当时的民间风尚。全诗以五言诗为主,语言质朴,直抒胸臆。如“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等句,既展现了木兰替父从军的坚毅决心,又描绘了战争场面的艰苦与残酷。同时,诗中大量运用地理概念,增加了诗歌的雄浑之气,与汉魏诗歌的风格颇为相近。例如,曹操的《蒿里行》中“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以及汉魏时期佚名诗中的“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等句,都展现了类似朴实辽阔的表达方式。明代文学家胡应麟评价《木兰诗》“上逼汉魏”。清代文学家沈德潜也在评价道:“梁时横吹曲,武人之词居多,北音竞奏,钲铙铿锵……《木兰诗》等篇,犹汉魏人遗响也;北齐《勅勒歌》亦复相似。”这种质朴风格的民歌大量出现在北朝时期,多有北方胡化语音。

    相较于探究《木兰诗》的传抄年代、创作背景与遣词习惯,从史学角度对其文学意象进行解读,仍有一些深化空间。文学作品并非纯粹想象的产物,而是深深植根于特定的历史土壤之中,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意识。在此,笔者尝试对《木兰诗》的文学意象进行史学解析,以期揭示其深层的历史内涵。诗篇伊始,木兰当户纺织,感伤叹息的画面跃然纸上。这一细节展示了汉化家庭女性的常见生活场景。随后,木兰与父母之间的交流,透露出家中无其他适合出征男丁的无奈,进而引出木兰替父出征的英勇决定。这一情节不仅揭示了木兰家庭的主要成员构成,也展现了她的孝顺与勇敢。紧接着,木兰到东西南北四市购买军事装备,这一细节展现了她的独立与盘算。她要为自己准备军事装备,这是府兵制下军户的常见现象。“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暗示了木兰家距离黄河的路程是马行半日的路程,还表现了木兰从军的坚强,没有生离死别的意迟迟,而是一往无前的奔赴王命。“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些诗句生动地描绘了战场的艰苦与残酷,同时也展示了木兰的骁勇善战。她在战争中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最终凯旋。“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木兰功成名就,辞谢封赏,回归故乡。这一情节不仅表现了木兰的淡泊名利,也体现了她对家庭的深深眷恋。全诗至此,一个雄浑英武、朴实坚强的木兰形象已经栩栩如生,这最为符合《木兰诗》本为军歌的调性。相比之下,最后一个部分有些奇怪,反倒冲淡了前文的英气逼人。除了爷娘迎接木兰返乡,还出现了“理红妆”的姐姐与杀猪羊的小弟。木兰脱掉战袍,穿上女装,恢复了女儿身。出门之后,伙伴惊慌,惊讶地发现木兰竟是女郎。并以双兔竞走,难辨男女为结尾。这里描写了木兰回归家庭,并强调了女扮男装,增强了故事的传奇色彩。在木兰故事的传播中,女扮男装甚至压倒了替父从军的影响。

    掩盖性别、女扮男装这一设定,成了后世文人深究的难题。后人理解不了北朝时期的胡汉文化交融,接受不了北朝男女皆可当兵,更不理解胡人的开放颟顸。然而,在南北朝那个特殊的时代,女性从军从政却是司空见惯。鲜卑等民族残存着母系氏族社会的特点,女性大量参与政治与军事活动。除了频繁掌权的北朝太后与女主,善战的女战士、女将军也屡见不鲜。北魏名将杨大眼妻潘氏“善骑射,自诣军省大眼”,常常与之并驾齐驱,指挥作战,冲锋陷阵,时人称之为“潘将军”。前秦苻登妻毛氏擅长骑射,曾经亲自率领精锐与姚苌作战,“杀伤甚众”。张茂的妻子陆氏,曾经率领部曲为先登作战。荀崧女荀灌在父亲被围困时,曾经率众突围,带领援军援救父亲。广平大族李波妹李氏“左射右射必叠双”,勇武强悍令人侧目。直到隋唐易代之时,女性在军事领域的活跃依然可见。李渊的女儿平阳公主组建“娘子军”,帮助父兄夺取天下,成为一时佳话。南朝颜之推到了北方后,也认为胡化的北方的风俗迥异汉化的南方,“专以妇人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这主要是因为战乱频繁、人口稀少,为了维持家族的生存,男女都肩负起了保家卫国的责任。因此,女性进入公共领域在那个时代是极为常见的现象。木兰,这位传说中的女英雄,很可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她的经历与南北朝时期的许多杰出女性有着相似之处。

    此外,女着男装在南北朝至隋唐蔚然成风。男女服装的界限变得模糊,女子同样可以身着戎装,穿靴戴帽,而男子亦可以尝试女子的服饰。这种风尚一直延续到唐代,太平公主曾以戎装面见唐高宗,而高宗也没有惊讶与责备。在唐代画作《虢国夫人游春图》中,虢国夫人不施浓妆,穿着男装,趾高气扬地走在队列最前面。时人称之为“妇人为丈夫之象,丈夫为妇人之饰,颠之倒之,莫甚于此”。《木兰诗》中花了大量篇幅写木兰购买装备,却对木兰的变装只字未提,说明木兰在离家之前便已经精通骑射,木兰可能不是女扮男装,只是女扮戎装而已。她无需掩饰自己的女性身份,便能够像其他男性一样参军报国。这也符合朝廷号召百姓为国效力,无论是否有男丁的初衷。然而,这些现象在后世强调男女大防的社会中却是难以想象的,因此,后人的不断改写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下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