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阅涵
晚上九点过后的城市，终于卸下白日的喧嚣。我系紧鞋带，走进这片刚刚安静下来的夜色里。路灯把梧桐树的影子拓印在柏油路上，风一吹，满地碎银乱晃。这是最适合夜跑的时刻——白天的燥热已经退去，而深夜的凉意尚未完全降临。
小区西门有个总在夜跑的中年人，大家都叫他“老陈”。他跑步的姿势很特别，像是随时准备弯腰捡东西，后背微微弓着，手臂摆动幅度却很大。有次我在便利店遇见他买矿泉水，发现他衣服背后印着“跑过黑暗”四个字，已经洗得发白。后来才知道，他妻子病逝后，他就是靠夜跑熬过那些失眠的夜晚。“跑累了就能睡着”，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处的路灯。
我习惯逆时针方向跑，这样每次转弯都能看见那对穿情侣跑鞋的老夫妇。他们并排跑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干扰彼此的节奏，又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有次老太太鞋带散了，老先生立即停下来，蹲身为她系鞋带。那一刻，他们身后刚巧有盏地灯亮起，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像棵盘根错节的古树。
子夜时分的立交桥下，常能遇见那个赤膊跑步的厨师。他围裙口袋里总插着根胡萝卜，跑累了就啃一口。他说厨房的油烟熏得人头疼，夜跑是“给肺洗澡”。有次下暴雨，我看见他在桥洞下继续跑，每一步都踏起水花，像艘破浪的小船。
这些夜跑者，每个人都在用脚步丈量属于自己的黑夜。老陈跑的是思念、老夫妇跑的是陪伴……夜跑者交错的背影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像一组不断变幻的密码。有时跑着跑着，会突然明白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意境——最简单的步伐，往往能带人去最远的地方。
现在我也养成了夜跑的习惯。跑鞋磨破了三双，路线却始终未变。因为知道某个转角会遇见系鞋带的老夫妇，某个路灯下会闪过厨师的胡萝卜，这些细碎的相遇让黑夜变得温暖。当汗水顺着脊梁流下时，忽然懂得：人生不就是一场漫长的夜跑？不必问终点在哪，重要的是沿途收集的光亮，足够照亮前路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