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
夏日之蝉,其声如沸。
先是三两声,怯生生的,像是初试锋芒的少年,在树梢上踌躇。继而便连成一片,此起彼伏,竟将整个村庄都裹了进去。那声音不是从耳朵里钻进来的,倒像是从皮肤上渗入的,先是手臂,继而胸膛,最后连脚底板也感到了那种震颤。
村东头的老槐树最招蝉,树干有三合抱粗,树冠却蓬松得像头发。蝉们偏爱这棵树,大约是因为叶子厚实,汁水饱满。正午时分,阳光白花花地泼下来,蝉声便愈发地响了,仿佛要把那叶子一片片煮透似的。
我常蹲在树下的石板上看蚂蚁搬家,石板被太阳晒得发烫,隔着裤衩也能觉出那热度来。蚂蚁们排着队,扛着比它们身子还大的食物碎屑,急匆匆地往某个方向赶。蝉声落下来,竟像是给它们打着拍子。偶尔有蝉尿洒下来,凉丝丝的,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细线,很快又被太阳蒸干了。
小伙伴阿亮最会粘蝉。他有一根长竹竿,顶端缠着蜘蛛网。他蹑手蹑脚地靠近鸣叫的蝉,竹竿慢慢探过去,突然一按,那蝉便扑棱着翅膀被粘住了。取下来的蝉被掐去半截翅膀,用细线拴了,在孩子们手里传来传去。蝉在手心里挣扎,发出短促的“吱吱”声,与树上的长鸣截然不同。
儿时听王叔说,蝉在地下要蛰伏七年,才能爬到树上叫一个夏天。我不信,去问老师,老师推了推眼镜,说书上讲的是三年到十七年不等。我愈发觉得这虫子古怪——在地下黑黢黢地过那么些年,就为了在太阳底下叫上几十天?
村西张婶家的院里有棵枣树,蝉声特别。别处的蝉声是“知了——知了——”她家树上的却是“吱呦——吱呦——”尾音拖得老长,带着几分凄厉。张婶的小女儿常常坐在树下发呆,听着蝉声,一坐就是大半天。
三伏天的午后,连狗都趴在阴凉处吐舌头。蝉声却愈演愈烈,赌气似的要把积蓄多年的力气一股脑儿使出来。声音钻进屋里,在梁间缠绕,搅得人睡不着午觉。我躺在竹席上,数着屋顶漏下的光斑,听着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蝉鸣,忽然觉得那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时光。
暴雨来得突然,乌云压顶时蝉声戛然而止,仿佛被谁一下掐住了脖子。雨点砸下来,树叶哗哗作响,地上很快积起水洼。雨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蝉声又零零星星地响起来,比先前虚弱了许多。树下有蝉的尸体,薄薄的翅膀沾了泥水,再也飞不起来了。
入了秋,蝉声便一日少似一日。先是变得稀疏,继而只剩下几个执拗的老蝉还在坚持。它们的叫声沙哑了,拖沓了,像钝刀割着老牛皮。终于在某天清晨,人们发现最后一只蝉也沉默了。树叶开始泛黄,但蝉声煮过的那些日子,却永远留在了叶脉里。
多年后我回到故乡,老槐树还在,只是更显苍老。夏日的蝉声依旧,却再没有当年的声势。阿亮搞起了室内装潢,手上布满老茧;张婶的女儿嫁到了外乡,据说过得不错;王叔早已作古,坟头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我坐在老槐树下,听着熟悉的蝉鸣,想着远去的时光,似乎明白了什么:蝉用十七年等待一个夏天,人用一辈子回味几声蝉鸣。那些被蝉声煮透的时光,终究会沉淀在记忆深处,成为生命里最鲜亮的一抹颜色。
蝉不知疲倦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夏天叫透。而夏天,就在这一声声嘶鸣中,悄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