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宗
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门,故乡老街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八百盏绢纱宫灯在眼中蔓延成灿烂的星河,游廊间朱红流苏轻摆,将青石巷浸染在琥珀色的光晕里。我扶着门框仰望,檐下的走马灯转动着《东京梦华录》的图景——汴河虹桥下的灯船如梦穿梭,朱雀门外鳌山绵延,灯罩里的典故此刻随着烛火摇曳生姿。
“小郎君快来看这盏蟹灯!”邻家阿嬷提着竹篾灯笼从门廊转出,灯影在她银簪上舞动着碎金。恍若忆起童年元宵节时,她用糯米纸为我糊的兔子灯,今却扮作青蟹模样,八只竹脚系着艾草香囊。巷口的老茶馆,招幌在夜风中翻卷,隐约可见“虎头灯市”四个墨字,源自南宋临安“猜灯虎”的遗风。往日文人将谜笺系于碧纱灯,称之为“隐语射覆”,而今满巷摇曳的灯穗,宛如千年文脉结出的璎珞。
青石板上,各色锦袍飘动。穿云纹马褂的老先生驻足在“四宜轩”茶楼前,正对着“春雨连绵妻独宿”的谜面捻须沉吟;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踮脚去够檐下的莲花灯,鬓角的茉莉随动作轻轻颤动。忽闻西街传来阵阵喝彩,原是戴圆框眼镜的教书先生解开了“残菊飘零满地金”谜面,正捧着錾银书签向人群致意。
循着琵琶声拐进垂花门,见戏台前悬着一盏八面琉璃灯。墨字谜笺上书“孟德煮酒论英雄”,打《诗经》一句。穿竹布长衫的账房先生突然以折扇击掌:“可是真‘维此哲人’?”众人拊掌间,我恍见青梅煮酒的典故在灯影里舒展——曹操那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竟在千年后的乡野巷陌开出新蕊。主事人笑着剪下幅缂丝彩幡,那团金线绣的卧虎,在烛火中似要跃出绸面。
最热闹的当是祠堂前的灯谜擂台。三丈高的竹架上悬着九十九盏走马灯,谜王是一盏五层宝塔灯,垂着丈余长的杏黄流苏。穿靛青短打的灯官敲响铜锣,展开洒金笺念道:“层云隐去月当头,打一字。”人群中霎时腾起细碎的私语,穿豆绿夹袄的姑娘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口:“大爷且看——‘层’字去云,‘月’字当头,可不正是‘屑’字?”话音未落,铜锣已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而落。
转过摆卖糖画的担子,见个垂髫小童正对“吴刚捧出桂花酒”发呆。这谜面化自《西游记》的广寒宫故事,须得用拆字格解作“杠”字。正欲提点,却见穿杏红比甲的妇人俯身耳语,小童眸子倏然亮如星子,举着兔儿灯雀跃奔向兑奖处。琉璃兔眼映着烛火,似月影捣药的精灵,突然落入人间。
夜深露重,我倚在祠堂的盘龙柱下歇脚。穿鸦青长袍的说书人正在讲述《武林旧事》里的元夕盛景:“……宋时谜社称作‘商灯’,猜中者击鼓三通,热闹无比。”话音未落,东街忽然爆出阵阵欢腾,原是有人解了压轴的连环谜。那盏宝塔灯缓缓降下,露出其内藏着的鎏金谜匣——“始皇封禅隐星辰”,打《史记》篇目。穿灰鼠褂的老举人颤巍巍吐出“泰山刻石”四字,满巷顿时沸腾如滚水,惊得栖于瓦当上的雀儿扑棱棱飞向月轮。
子夜将近,卖汤圆的老汉挑着担子沿街吆喝,糯米香混着灯油气息在巷陌游走,宛如千年时光熬煮的甜浆。戏台后的暗巷里,几名孩童举着新得的鲤鱼灯追逐嬉闹,琉璃鳞片在粉墙上投下轻盈的光斑,仿佛古卷中逃出的锦鲤,正衔着谜语的珠玉在墨色中悠游。
归途路过老茶楼,见守夜人正将谜王彩灯收入樟木箱。那些缚着谜笺的流苏穗子垂落箱外,在夜风中轻扬如柳,与檐角铜铃奏出同样的韵律。忽然我忆起幼时祖父教的谜语,“三山倒影叠成上,雪后南枝初破香”,谜底正是我们这座古镇的名讳。此刻灯笼渐次熄灭,惟有银蟾照亮青石巷,仿佛哪位仙人将谜面写在素笺上,又被风揉碎洒作满天星斗。
更鼓声中,卖花阿婆挎着竹篮缓缓而过。篮中晚香玉沾着夜露,恰似未及揭晓的谜题凝成的玉坠。转角处最后那盏宫灯忽明忽灭,灯罩上墨书的“庄周梦蝶”四字在墙上投出巨大阴影,仿佛蝶翼轻振欲飞。我伸手欲接,那光影却在打更人的梆声里破碎,唯余一缕沉香气息,缠绕在袖口的流云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