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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大江晚报

洲上

日期: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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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2版:镜湖星月       上一篇    下一篇

丁 俊

那年春节后的二月,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我第一次到达洲上,第一次来外婆家。那是上世纪70年代,我六七岁,和母亲、弟弟三人顺江而下。那艘下水的小轮,“嘟嘟”鸣着嘹亮的汽笛,晃晃悠悠,停靠在洲上的一个小码头。

江风吹彻,寒气逼人。雨淅淅沥沥,我们却无伞。道路泥泞,母亲抱着弟弟,拎着个大包裹,还吊挂着一小篓木炭。我一手挎着一个小包裹,一手牵着她的棉衣角,江风扑面,手虽冻得生痛,可我却一点不敢撒开。我们登了岸,艰难地走出一段路后,两个十几岁的表姐撑着油伞,大呼小叫,一路小跑着,匆匆赶来接站。江风将她们的伞吹得歪歪斜斜。

“洲上”,是繁昌东北部的一大片沙洲区域,濒临长江,当时在行政区划上属于保定乡人民公社,人们通称为“大小洲”,那是母亲的故乡,她常念叨它为“洲上”。外婆家就在一个叫作“头棚”的小村。回洲上,就是母亲回娘家。母亲是镇上的小学教师,父亲长期在城里工作,平日里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小人,根本无暇回娘家。外婆的身体不太好,交通又不便,她也从没有来过我们家。我家和外婆家间隔仅几十里路,共饮一江水,却似隔着千山万水。这年正月,母亲趁着寒假尚未结束,发了狠心,领着我们兄弟回趟娘家。

清晨,睡眼蒙眬里,我们兄弟被父母生硬地拉起床,匆匆去赶上水的小轮到荻港。闷闷地候上几个小时,再转搭另一个班次的下水小轮到洲上。下水的小轮,是插花停靠,并不是每个班次都停靠我家的那个小镇,因此,只能曲线求渡,迂回洲上。

那年,是我第一次来到洲上,第一次见到外婆,也是母亲第一次带着两个小人回娘家。外婆家,并不在村子的腹地,而是坐落在大江堤旁的一间茅草屋里。外公早在上世纪50年代去世了,外婆和小舅在一块生活。村子里的亲戚众多,有母亲的几个堂姐的家,有去世的大姨家及几个表姐、表哥,还有许多我弄不明白关系的亲戚。洲上人的说话腔调,让我顿感新鲜。大人说到孩子,都说“小伢子”;他们称呼姑妈为“姥姥”,在说到“二”这个数字时,全称作“奥”。于是,在自家姐妹里排行第二的母亲,一瞬间成为他们口中的“奥姥”“奥姨”,我的弟弟也成了“小奥子”。

外婆,是个干干净净的老人,脸庞白净,并不似一个乡间的苍老农妇,她是小脚,走路有点颤巍。曾听母亲和父亲说过,外婆有风湿性疾病,芜湖市的大舅接她去医院看过几回,却也无济于事。洲上是大片的沙土地,漏水,没法栽种水稻,却出产大量的花生、棉花、玉米、黄豆、蚕豆等作物。外婆也不晓得从何处讨来的土方子,“死马当作活马医”,就天天剥一些生花生米吃,也不知多久,居然那些病症都慢慢消失了,特别神奇。平日里,她的脸庞、脖颈总是微微颤抖的,倒也没影响生活。

洲上的人们,几乎清一色是早年间来自无为的移民。他们祖辈父辈陆续举家迁徙到江南,开垦洲地,辛苦劳作,然后攒上一点家业,就此繁衍生息,因此,大江两岸的人们的亲缘关系十分密切。洲上的老老小小,都操着一口无为腔,且都保持着江北故土的风俗习惯。在物质贫乏的上世纪70年代,他们平时的生活十分艰苦,自己舍不得吃穿,可在春节前后,总要宰杀一些鸡鸭鹅鱼,千方百计张罗一些菜肴,接待亲朋好友来吃春酒。春酒有午席、晚席,甚至也有早席,这是有别于传统的江南人家的。

一日清晨,睡眼蒙眬里,赶来的四姨(母亲的堂姐)请我们去她家吃酒,于是,在晕晕乎乎之际,我们随母亲来到百米外的江堤下,那儿是四姨家。堂屋里,灯火明亮,八仙桌已摆开一席。桌子上围坐数个大人,杯里斟着白酒。几个凉盘,又几个热炒,还架起个小泥炉,瓦锅子“噗噗”地在炖煮着。四姨是个大嗓门,浑身透着利落劲,吆喝大家喝酒吃菜。有个菜肴,暗红的肉儿切成精薄的一片片,码在白瓷碟里,淋着一点热油。那个薄肉片太好吃,我贪嘴,接连吃了好几片。母亲赶紧小声叮嘱我,“少吃才多有味”,她在制止我。四姨从旁瞄见,紧接着又给我的碗里搛来几片。她说,这个是腌的野鸭肫,芦柴荡里的野鸭现在也难抓了,是她平日特意攒的,就是等大伙正月里来的。

早席吃了不知几个时辰才散席。

又过了几日。某日,在某家屋后的晒坪上,我和四五个小伢子正在排队、猫腰,围着一棵大枫杨树疯玩。忽然,小舅舅来拉上我就走,说,小伢子,莫疯了,要回家啰。

回程,小舅舅一路护送着我们到家。外婆及一帮子亲戚将我们送到大江堤往码头的岔路口。外婆拄着拐杖,默不出声,欲言又止,呆呆地立在大江堤上,她还用围腰布擦了一下眼睛。下了坡,拐过弯,我又恋恋地回头一看,高高的芦苇遮挡着,已望不见外婆的身影,可我晓得,她肯定还站在堤上,肯定还在望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