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传彬
一到梅雨期，日连夜，夜连日，日日夜夜下个不停。连着几天，厨房地面出现长长的幼蚁队伍，间夹着几只黑黑粗壮的大蚁，像是分组带队般，浩浩荡荡大迁徙。
原本以为屋外蚁穴犯潮，蚂蚁倾巢而出，后来才发现是从门旁一块瓷砖缝隙，像涌出地下水般，在抵达墙角时，又突然隐没，料是出没处暗藏蚁穴。过往，遇上一两只以手指揉捏。如此庞大军团，只好以酒精喷洒。
我朝蚁穴口加倍喷洒，企图水淹蚁穴，但蚁性顽强，不到半天，照样出没。连着几日，一天至少喷洒酒精四五次，擦拭后，清洗抹布，蚁尸多得卡在抹布纤维里。有时，蚂蚁队伍散乱，我得踮起脚尖跳着走，没办法，只好搬出吸尘器，集尘袋里自生自灭吧！
酒精终究只能醉死眼前雄兵，而墙缝里还有迷宫般的巢穴。担忧环境污染，加上家里有幼儿，有猫咪，早就弃用杀虫剂了。寻了两家超市，决定改用号称天然无毒的樟脑油。
待家人都上楼睡觉了，蚁群再度现身时，樟脑油喷了一次。翌日清晨，地面干净，但，不到一天的光景，又来了一批敢死队，沿着原来路线行进。我虽看不到其面目，却深感其好战，斗性之狰狞，恨不得烧一壶热水浇灌。
看来樟脑油只治标不治本，我又到超市找到一款“速必效”，号称专业灭蚁，两种凝胶食饵和天然菊精的三合一套装。
一个人在楼下，难得清静闲适，本可以看几页书或写写字，但连日来，无法定心，时不时检查厨房，睡前再检查一次，仿佛不先除掉这些恼人的小混混，它们就会爬进我被窝，教我无法安心入睡。
我又起身，离开书房，伸伸懒腰，往厨房去。
什么？蚂蚁从原来行进路线又放射出两列兵团，四丸黑压压的什么鬼东西？缓缓移动中，抬轿般。我拆开“速必效”，打算用菊精全军喷灭再说。
仔细一看，那四座“大轿”是猫咪的饲料，饲料前前后后都连着队伍，像是护航。显然两列兵团负责搬运对面猫饲料盆里的剩餐，而墙角那列蚁军，来来往往交头接耳，猜是释出费洛蒙，传递“已找到食物了，大家警戒，小心防御，敌人就在眼前”。
这些蚂蚁怎么看待眼前这敌人？费洛蒙是否可以传递思想的波纹，我是它们的五指山，还是妖怪巨人？平常见它们搬运饼干碎屑，随即拦截抄杀，此刻却怜悯起那么腥的猫饲料都要搬，是否断粮，饥不择食？
我放下手中的菊精，仔细观看一场逃难潮，想象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我相信，世间众生皆有情，不然，蚂蚁怎会在我扑杀它们时惊慌逃窜，怎会在我用抹布擦拭蚁尸时，遭残存者啃咬，想必是倾毕生力气报复泄恨。我在蚂蚁身上看到人类意识。
我于是蹲下来，低头对蚁群说，很抱歉，你们造成我很大的困扰，请不要来我家，天地何其大，快快离开，另寻其他巢穴吧。我等着奇迹发生，然而，小生灵难以意会，接收不到讯息。
屋外扶桑、野牵牛、木芙蓉常见一群黑蚁花蕊间蹿动，像蜜蜂般采蜜，蚁巢就藏在浓密的树叶里，碗口那么大，我不靠近也不剪除，只要不闯进屋里，彼此和平共处。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屋子里有蚊虫蚂蚁。
队伍愈来愈壮大，渐渐地，发散成开轰趴的大阵仗，势要把我抬走似的。
终究顾不得什么动物的情感与意识，大拇指压下菊精喷头，一层水雾瞬间让这场轰趴安静下来。我起身拿抹布擦拭揉洗，蚁尸密匝匝浮在脸盆的水面上，有的还在挣扎，渐渐地就不动了。
躺在床上，已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