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
我的母亲对安庆话是有偏见的。可能是因为外祖父是江西人,所以她觉得安庆方言有些土,有点俗。我从小耳濡目染就是普通话好听,北京话好听,这让我对普通话景行行止。然而,自身的能力有限,作为一个安庆人多年努力的学习成果是,普通话没讲好,安庆话也变得不很地道。
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姓魏,私下里我们喊她“老魏”,是首都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一口的京腔,语文教得很棒,是不少同学喜欢和尊敬的对象。有一次,她在课堂上说,我们安庆属于官话区。这一下子颠覆了我的认知。安庆话和官话能有什么关系?那些在字典上都找不着的发言和文字,居然是官话?总之就是两句话,真的吗?我不信!
无情的事实总会给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从事文字工作多年后,我渐渐发现,很多所谓方言其实就是古代的官话。之所以认为“土”,一部分原因是自己想当然,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学识不够。
比如喰饭。安庆人习惯把吃饭说为喰饭。平时熟人见面,问起来也是“喰没喰?”“喰什么?”安庆的北边有一条七街,这两年颇为火热,两边的店铺以餐饮为主,是新晋出圈的美食街。之所以火热,除了美食,大抵是起名者用了谐音,让本地人闻弦而知雅意。如果不考虑生僻字的因素,“喰”字应该比“七”更为合适。喰有三种读音:一是[ cān ]餐,词典上的解释是古同“餐”,如喰具、喰厅、聚喰;二是[sūn],古同“飧”,表示简单的饭食;最后一种则是读[qī],意思为爱饮食。但不管哪种字义,喰街看起来都比七街更合理,也更合适。
另一个例子就是安庆人经常说的“chí鱼”,我从小就知道这件事,就是剖开鱼肚子,但直到最近才知道写出来就是“公式鱼”。按照《中华字海》中的解释,公式字有两个字义,一是读xī,伤皮的意思;二是读chí,义为破、划开。《天工开物·膏液·法具》中就有一句:“公式一小槽,使油出之时流入承藉器中。”生活中,安庆人经常使用的说法还有把布公式开——就是先将布料折叠,然后用剪刀的刀口在折叠处直接前推,因为没有剪的动作,所以称为“公式开”。明代四川人李实所著《蜀语》中提到“破鱼曰公式”,将公式字用于打理鱼的解释。清代樊腾风编《五方元音》亦有类似解释:“公式,剖洗鱼也,剥也。”罗贯中、冯梦龙所著长篇神魔小说《平妖传》中也说:“……只得替他公式鱼,落锅煮熟了……”甚至在淮安话中,公式字还有滑的意思(读去声),如“他脚下一公式,差点摔了一跤”。这和安庆话有些类似,不过安庆话读第一声,和“嗤”同音。曾经有本地网友编了关于安普的段子,说有一次展销会上,安庆人做引导员,为给客人指路,引导员一边伸手示意,一边用普通话对顾客说,“客人请这边走,那边公式(滑的意思)”。
鲊肉,安庆人最喜欢的菜品之一,在外地一般叫粉蒸肉或米粉肉,估计是因为鲊字不好写也不好认的缘故。虽然大多数对鲊的解释都是: 盐腌的鱼或泛指盐腌食品。但鲊还有第二种解释,即用米粉、面粉等加盐和其他作料拌制的切碎的菜,可以贮存。《释名》上也说,鲊即滓也。以盐米酿之如葅,熟而食之也。《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用米粉、面粉等加盐和其他作料制的菜,可贮存,如“茄子鲊”“扁豆鲊”。两宋是鲊盛行的时代,北宋《梦粱录》中就有鲜鹅鲊、大鱼鲊与寸金鲊等。到了清代,《食宪鸿秘》中有笋鲊、鸡鲊与柳叶鲊等,所以作为鲊的原料很广,并不仅限于鱼类。
我在马鞍山吃过粉蒸鱼,当时被惊艳了,后来才知道,这是鱼鲊,是鲊最主流的做法。隋时,鲊是可作为贡品的存在。吴郡进贡的就是鲤鲊,一次40陶罐。到了唐代,鲊更是常食,唐昭宗避乱逃到凤翔,无好菜下饭,取当地池鱼做的鲊来吃。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还有一个故事,说鱼梁(在水中筑堰捕鱼的装置)吏陶侃盛满一坛鲊,派人送给母亲,母亲怕这是“以官物见赠”,将它退回,还修书责备。
古人如何制鲊,读一下《齐民要术》便知:鲤鱼切片,撒盐,压去水,摊瓮中,加饭(已拌有茱萸、桔皮与酒)于其上,一层鱼,一层饭,以箬封口。东晋名将谢玄把钓到的鱼制成鲊远寄其爱妻。所以能远寄,与鲊久贮不坏有关。
是方言还是官话,是雅言还是俗语,有时候真不好一概而论。但是,只有在国泰民安的今天,我们才有时间和精力来细细品味这些区别,从这点看,我要比我的母亲幸运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