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铜陵日报

蝶与庄周:物我合一的自由之舞

日期:09-10
字号:
版面:第A08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李英姿

午后小憩初醒,神思尚在梦与觉的罅隙间流连。梦境里,仿佛身化轻羽,追逐一片跃动的金芒。睁眼时,一只真实的蝶正栖于窗台花盆边缘。阳光浸透它微颤的双翅,流泻出绸缎般细腻而脆弱的光泽。就在这半梦半醒的刹那,一个念头如蝶翅轻触般掠过心湖:方才,是它悄然潜入我的梦境,抑或是我误入了它短暂而绚烂的生命轮回?

这瞬间的恍惚如一把无形的钥匙,蓦然开启了千年前那位善梦者的精神门扉——庄子。濠梁之上,他化蝶而翔,醒后却未曾陷入“孰真孰幻”的逻辑泥潭。他欣然接纳了一种更为恢弘的可能性:生命与宇宙的藩篱,本非铁壁铜墙;而“我”与“万物”的界限消融,恰恰是通往极致精神自由的幽径。

庄子梦蝶,与其说是一个关于虚幻的寓言,毋宁看作一纸向内在宇宙求索自由的宣言。蝶不必忧怀庄周的天下苍生,庄周亦无需背负蝶翼上的朝露夕霜。在那“物化”的玄妙一刻,二者相互解脱,彼此成全,共同挣脱了形骸的禁锢与智识的桎梏,翩然抵达了无所依待的“逍遥”之野。此非自我的迷失,恰是通过“忘我”——忘却那个斤斤于得失、执着于名相的“小我”——方能融入那生生不息、周流不殆的“大化”洪流,从而攫取生命最深处的琼浆。

这般“物我两忘”的自由之境,并非哲人遗世独立的空中楼阁,它如同空气,无形却常在,是我们每个生命体都曾悄然触及、却又常常失之交臂的珍贵体验。

当画者凝神于尺素之间,时间悄然隐退,“我”的意识亦随之淡去。唯有色彩在低语,线条在呼吸,韵律在指尖奔流。他的手,不再仅仅是肢体的延伸,仿佛成了自然本身律动的媒介。此时,他非在描绘山水,他的存在已化为山水精魂的一部分,借由笔端淋漓倾吐。这是一种忘我的创造,是自由在混沌中开出的秩序之花。

当攀登者独立于万仞之巅,目睹云海翻涌、天地无垠,浩荡天风席卷而来,瞬间涤尽胸中所有尘世琐屑的喧嚣。他不会以“征服者”自居,反而深切感知自身不过是这壮阔图卷中渺然一粟,却又是真切存在的一笔。一种源于浩瀚的澄澈平静与无言喜悦沛然充溢心间。这是一种放逐,是将“小我”彻底交付于天地大美的自由。

抑或,当你全然沉浸于一卷好书的墨香字海,心神便悄然跨越了自身身份的樊篱与时空的壁垒,与书中人同悲共喜,共历一段别样人生。此刻的沉醉,亦是一种轻盈的自由,灵魂得以在文字的缝隙间展翅翱翔。

更有甚者,当聆听一曲动人乐章,音符如溪流般漫过心田。听者不再只是声音的被动接收者,呼吸会不自觉地与旋律同起伏,脉搏应和着节奏而搏动。那一刻,音乐不再是“我”之外的客体,它流淌在血液里,激荡在灵魂深处。

这些美妙的瞬间,皆有一共通神髓:我们主动拆解了“主体”与“客体”之间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我们既不冷眼旁观,亦非意图征服,而是卸下心防,以全然的开放与投入,与世界相拥共舞。

我们不再执拗于追问“我是谁”,而是沉醉于“我在体验,故我在”的纯粹存在之中。这或许便是庄子所言“吾丧我”的真义——舍弃那个被社会身份、功利算计所重重包裹的“小我”,回归到与天地万物气息相通的本真状态,一种“未始有封”的混沌自由。

在节奏日益匆促、信息爆炸的现代生活里,这种“物我两忘”的体认,不啻为一扇洞开的心灵之窗,透入自由的清光。我们渴慕自由,目光却总向外索求:财富的丰足、时间的宽裕、步履的无限。这些追求固然无可厚非,但庄子的智慧警醒着我们:还有一种更为本源、更为当下可得的心灵自由,它不假外求。

这种自由,其奥秘不在于改变世界的形貌,而在于转换我们与世界联结的姿态与心念。它向我们发出温柔的邀约:何妨偶尔松开对“我”的执着,深深地、毫无保留地融入一件事、一片景、一节旋律、一段情。

窗台那只蝴蝶,终是振翅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无拘的弧线,融入更广阔的蔚蓝。我的梦境也随之彻底消散在日光里,但心湖深处荡开的,并非疑云,而是一份清晰而温暖的启示,一个关于如何存在的邀请。

我轻啜杯中清茗,此刻,已非简单的“我”在饮“茶”。舌尖温润的茶汤里,分明融化了窗棂透入的阳光的暖意;那舒展的叶片,仿佛还带着山野间的晨岚暮雨、清风朗月,在味蕾上悠悠苏醒。就在这寻常的啜饮间,物与我的界限,如春冰般悄然消融,润物无声。

是的,我们不必是庄周,亦无需化身为蝶。只需在每一个当下,以全副身心去体味、去存在,便已然是那恢弘宇宙韵律中不可或缺的跃动音符,参与着这场亘古不息、自在逍遥的生命之舞。物我两忘处,自有大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