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蝉鸣撞碎玻璃窗的午后,我的球鞋在塑胶场地上拖出长长的黑印。体育馆顶棚漏下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把对面球员的影子熬煮成黏稠的沥青。观众席此起彼伏的尖叫被热浪蒸腾得变形,唯有裁判腕表倒计时的滴答声,清晰得如同冰锥刺破气泡水。
作为刚升入高一的新生,我本不该站在这片被汗渍反复浸泡的场地上。3个月前被体育委员拽进篮球队时,我指着膝盖上初中联赛留下的伤疤连连摆手。可此刻记分牌上灼烧着的77:79,还有场边中暑昏倒的替补队员空出的长椅,都在提醒我这场盛夏的荒诞馈赠。
记得初次训练那日,我的运动衫被汗水浸透成深灰色。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将主攻手运球带起的灰尘搅成金色旋涡。“菜鸟,接着!”他突然将球掷向我的面门,橡胶擦过耳郭的灼痛感,让我的耳垂至今留有暗红。那天我带回寝室的矿泉水瓶里,至今泡着3枚被踩扁的瓶盖,像封存着某种屈辱的琥珀。
转折始于梅雨季的黄昏特训。当我们练习折返跑时,教练突然关掉所有照明。“看见地板上反光的水渍没?”他打开手机电筒,漂浮的尘絮在光束中化作星河,“真正的突破不是用眼睛看,是用皮肤感受空气流动。”
我们像盲鱼般在黑暗里穿梭,膝盖撞出青紫也浑然不觉。当我终于闭眼穿过整个球场时,檐角坠落的雨滴恰好砸在发烫的后颈,激起的战栗比任何战术讲解都来得透彻。
半决赛的意外比雷暴更猝不及防。队长跃起盖帽时踩到凝结的汗滴,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摔向记分台。更衣室弥漫的薄荷油气味中,他扯下浸透血渍的护膝扔给我:“记得用变速突破,你的爆发力比我强。”缠绕着带有余温的黑色布料时,我发现小臂上蚊虫叮咬的旧疤,已在反复拍打中结成了鳞片状的茧。
决赛最后30秒,对方中锋挟着热浪扑来时,我闻到了防晒霜融化的椰子味。汗水在睫毛上凝成盐晶,刺痛中恍见特训夜里那些闪烁的尘絮,身体早于意识做出反应,向右虚晃的刹那,左脚掌记忆般蹬地,竟真的从这座人墙缝隙挤了过去。篮筐在热浪中微微扭曲,耳畔呼啸的风里突然混进队友的嘶吼:“上啊!”篮球脱手的瞬间,整个世界陷入黏稠的慢镜头。我看见球体旋转着劈开凝滞的空气,顶棚裂缝漏下的光柱在球面流淌成熔金。那些午休时对着锈迹篮筐的加练,那些被晒脱皮的肩胛骨,那些深夜里对着墙壁反弹球的闷响,忽然都熔铸在这道金色的抛物线里。
终场哨与球网摩擦声同时撕裂寂静。80:79的电子数字炸开时,队友的熊抱差点让我撞飞牙套。观众席抛来的冰镇饮料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混着某个女生跑调的尖叫声。我仰头望向穹顶交织的光影,发现顺着下颌滚落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颁奖时,教练把奖牌贴在我胸口,金属灼烧般的触感让人清醒。散场后,我在储物柜缝隙发现半融化的薄荷糖,包装纸上的“永不言败”已洇成蓝绿色墨团。夜风裹挟着烧烤摊的烟火气涌进场馆,掀起我黏在大腿上的球裤。
走在回教室的林荫道上,蝉鸣像潮水漫过耳际。队友突然把冰毛巾甩在我脸上:“明早6点体能训练。”我笑着去扯他发梢的盐粒,却瞥见围墙外有卖莲蓬的老伯,正就着路灯昏黄的光剥莲子,就像初来那日我蹲在球场边系鞋带时,看见的那位在树荫下打盹的老人。
萤火虫掠过奖牌的刹那,我突然明白,为何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令人战栗。那不只是橡胶与地面的较量,更是无数个被烈日炙烤的时辰在叩击大地。16岁的夏天从磨平的鞋底纹路间悄然流逝,留下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我们永远在重塑的青春拓印。
枞阳县浮山中学 王睿
指导教师 荣飞